第十六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斯坦·帕克最後決定,讓兒子到班加雷鞍具匠老賈漫那兒去學徒。看看會怎麼樣,他説,儘管能看出個什麼結果,他並無把握。他這着棋不過是對自己心裏頭的疑惑的一個蹩腳的回答。斯坦的母親有個堂兄是個鞍具匠。是個正正經經的人。皮革是誠實的,所以就讓他跟皮革打道吧。
“啊,為什麼?爸爸!”男孩充滿厭惡,拼命反對。
“誰想當破鞍具匠?我不!”
“那你想幹什麼?”父親問。
“反正不幹這個,”男孩兒説。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做出一個更具體的回答。
他把頭轉過去,不想和父親單獨待在一起。他現在已經長成一個壯小夥子了,有時候顯得很漂亮,臉紅潤潤的,顯得有點兒漫不經心。許多人會看在他那副生氣的樣子的份上,原諒他那些討人厭的行為。他那令人讚賞的、母親忍不住想要撫摸的頭髮已經變成深棕,他健壯的體魄隱匿了任何病的蹤跡。只有神經過的人才會對他的嘴角表示焦慮,或者在他相當大膽的眼神裏,看出他們自己的痛苦的映像。
“不管怎麼説,試一試吧,”父親説。
“不管城市有多大,鞍具匠總能有碗飯吃。”男孩不吱聲兒了。
他很快就到賈漫的鋪子裏去了,跟幾隻貓和一條不合羣的老狗待在一起。裏繫着白布圍裙,踩着地板上總是灑滿了的強烈的陽光,把碎皮子掃到一起。雷也學手藝。不太忙的時候,賈漫先生就讓他坐在他旁邊的一條凳子上面,切圖案比較簡單的皮子,還學着用蠟線縫皮子。鋪子裏一股緒和新皮子的氣味,每逢下午,悶得連氣都不過來。雷·帕克覺得無法忍受他所發現的這種代替了生氣的絕頂的單調,便經常到廁所,逃避這安安靜靜的場面。那兒,在刷白的木板牆和葡萄葉的隱蔽之下,單調的氣氛是愈濃了,但那已經完全變成他個人的事情,因此也就可以使他獲得新的力量。時間一點一點地磨蹭過去了。男孩摸着光溜溜的肚皮,瞧着自已。他很自信。如果機會到來,他什麼都能得到。可是這樣的機會會來嗎?
有時候,他想起父親和母親,便懷疑這機會未必會到來。
父親經常到鋪子裏來。可是誰也不會説他是來看兒子。他倒更像是來和別人聊天的。鋪子裏的人手都很糙。他們那麼侵的——至少眼下是這樣——連落在身上的蒼蠅也不飛。他們講起故事來很快就亂了套。等到結了一個又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他們就充滿希望地再返回到先前的話頭,以為還會找到這話題是從哪兒開始的。可是如果沒聊出個結果,誰也不會再去找那話頭。他們喜歡的是在陽光下聊聊當地的事情,情。
瞧着鞍具匠那雙手的人,很少有誰能意識到賈漫的徒弟是帕克的兒子。或者,如果意識到了他們也不説。由於某種羞澀,父親不願意把自己的兒子展示到眾人面前,就好像不敢想象這個直溜溜的鼻子怎麼會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有一回,在他要離開鋪子的時候,他倒是確實當着別人的面和男孩説了句話,但是眼睛望着前方。
他説:“那個貝拉一胎生了兩個牛犢,雷。”説完就走出鋪子。男孩臉漲得通紅,看起來十分生氣。他覺得高興,父親總算走了。
現在,雷很少回家,只是有時候星期天回來一下。他發現這所房子歪歪扭扭。儘管他在這幾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但仍然不乏陌生之。他這兒走走,那兒串串,覺得耳朵四周的空氣都是涼的。似乎連院子裏的雞鴨給他讓路時也跑得更快了。母親喊他過來做些零七八碎的小事兒,其實那是藉口。她只是想讓他待在自己身邊,指揮他,望着他那雙眼睛,細瞅他皮膚上的孔,以及通過那些人們天生的、彷彿聾啞人似的比比劃劃,打開他那緊鎖着的心靈。這時,她便以一種明顯的友愛對待他,似乎這樣就可以否認他曾經從她身邊走開的事實。與此同時,又竭盡全力建立一種不可改變的關係,一種別人能夠相信的關係。但是當他坐在廚房裏,盯着什麼東西——碟子裏一塊黃的肥皂,或者匆匆忙忙進花瓶裏的一束剛採來的鮮花——無法幫助她完成這個計劃時,他覺到了她的失望。
儘管他那麼不喜歡班加雷,家裏對他來説更糟。他常常趕快穿着長衣褲從家裏逃出來,踏上公路,和別的年輕人站在某個角落,或者經常待在那個十字路口的路標下面,消磨時間,或者等着瞧能發生點什麼事情。
他們給他在班加雷的一所房子裏租了個房間。那房子是一位姓諾思科特的老太太的。她的丈夫先前是鐵路上的高級職員,現在已經死了。那所房子不大,但很體面,塗着一層厚厚的棕油漆。房子一邊有一個接骨木樹叢,散發着一股污水坑的味道。雷。帕克的房間就在這面,窗户正對下一幢房子光溜溜的牆壁和接骨木的樹葉搖曳着的光。這房間很僻靜,對於他倒很合適。因為這個時候,他還很有幾分羞怯。如果對面的牆上有窗户,他也不會朝裏頭瞥上一眼。眼前這堵光溜溜的牆似乎是一塊屏幕,展示了他夢中的生活,但同時也隱蔽了他那不加掩飾的行為。有時候,他倚在窗口,着自己卷得松的紙煙,對着那堵光溜溜的、但是卻以某種方式做出反應的牆壁,心想是否有某一個姑娘——最好門第比他高些——可能並不具備他所期望但又害怕的那種冷漠、直率,以及經驗。他就那麼站着,全神貫注地望着那多孔的牆面,眯起一雙眼睛瞅着向上飄去的煙,就像他見過的煙人那樣,從一個嘴角貪婪地、頗不雅觀地着煙。
諾斯科特太太家的生活被一種棕籠罩着。這是由傢俱的質地、牆以及諾斯科特老媽媽那張臉構成的——她一直就是那種皮膚呈棕的女人。可是這男孩有一次確實從一個極其美麗、温柔的夢境中醒來。他極力想把這個夢境記下來,但是一開始只能模模糊糊地覺到一點什麼。他似乎一直坐在一張桌子前頭——至少他相信是這樣——那是一張簡單的、自松木做成的桌子。許多臉孔向着他,儘管他分辨不出都是誰的面孔。有一隻鐘面,像所有那些東西一樣,他可以接受,並且加以信任。他醒來以後,躺在那兒,瞅着那個瓷底座複雜的結實的盥洗盆,不知道該不該譴責這個夢境中的美妙以及讓人深信不疑的樸素。
最後,他忿忿然,從讓他賴在裏頭不起來的被窩裏面鑽出來,丟開那場他一直沉湎其中的美好的夢幻。他穿着衣裳,對已經看到的父母親的優點譴責了一番。他一定要最終在情上挫傷他的雙親。因此,梳那頭硬發的時候,他很生他們的氣。他想起母親從窗口望過來,尋求解決某個問題的辦法,父親則沉思着斟詞酌句,就好像這些詞句是糾纏在一起的一張大網。他扔下梳子。他還小,看不出父母親的缺點病。他沒有什麼可以原諒的。
他走進廚房外頭一間黑乎乎的、棕黃的屋子——或者説是早飯間。諾斯科特大媽已經給他準備了早飯:一塊熱好了的深棕的排骨和一些蔬菜。
“哦,大媽,”他邊説邊像一匹小馬似地甩動着胳膊腿兒,似乎是為了確信自己的獨立自主。
“睡得好嗎?”
“不好,親愛的,”她説。
“我的膽結石病又犯了。折騰了整整一夜,睡得糟透了。我起來,把幾個盤子熱了,捂在肚子上。”
“您需要一隻熱水袋,”他説。
她沒有答話,她還要想一陣子。
諾斯科特大媽患膽結石,她常常為此嘆息不止。她是個相當孤獨、甚至有點吝嗇的老太太。為了在丈夫,那位已故的高級職員,生前那點兒積蓄的基礎上再增加點收入,她攬點洗洗涮涮的活兒,還留了一個搭夥的房客。但是她的手患關節炎,不允許她幹多少活兒。
她漸漸喜歡這個小夥子了。他也容納了這種情。因為,這種情聯繫比要求雙方必須有愛的那種關係容易保持。如果允許,媽媽也許會愛得把他吃了。但是,在這位老太太的有生之年,膽結石和關節痛將成為她生活中的主要矛盾。
“你應該注意一點兒自己的身體,”他説。
“別於太多的活兒,吃完飯躺一躺。”沒人聽從這種勸告,説一説當然不費吹灰之力。他坐在那兒剔牙縫裏着的,甚至開始相信,他對諾斯科特大媽健康的關心是出於真心了。他那副鐵石心腸似乎變軟了一點兒。他到,一種對於他想摧毀的東西的留戀爬上心頭。有時候,他的確幾乎為自己心靈深處的毀滅而哭出聲來。如果他很有錢,他會出去給他們買些東西。可惜沒有,便只能用手掌拍着這個老太太的脊背,做出一個充滿柔情的微笑。這個微笑還只是處於它在進化過程中的試驗階段。
諾斯科特大媽嘆了口氣,嘟噥了幾句。她很喜歡年輕人的這種撫摸。他可以當她的兒子,事實上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