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七年之期可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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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戈萊納喜道:“竟是本書麼?”他雖學了許多知識,卻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書籍,偶爾聽卡瓦納修士談及羊皮書、紙莎書、麻紙書、絹書等等,無不心馳神往,只恨不能來幾本大快朵頤。此時竟有本書憑空掉出來,自然驚喜萬分。
卡瓦納修士吩咐他把書撿起來,仔細去看,正是那本杜蘭德爵士託自己的《雙蛇箴言②》,心中不由一動。他氣血枯澀已久,三肢癱瘓,惟有一隻右手能微微移動,教賽戈萊納文字時只能口授,聽、説兩科好教,讀和寫卻苦於沒有成書,又無法手寫演示。結果賽戈萊納如今已通拉丁、意大利、法與英四種語言,卻是一個大字也不識得。
《雙蛇箴言》既是希波克拉底所寫,用的必是古希臘文。古希臘文與拉丁文系出同源,一通俱通。卡瓦納修士雖顧忌此書作者是拜偶像者,但轉念一想,賽戈萊納信仰堅定,我只以此書教授讀寫,自無甚麼問題。於是他喚了賽戈萊納過來,把這書攤開在自己面前,心中默祈道:“杜拉德爵士你在天有靈,該知我非竊書自窺之輩,實是要把這孩子鍛鍊成大賢之人,不得以而借用而已。”賽戈萊納輕輕摩玩書面,喜不自勝。這本《雙蛇箴言》是羊皮質地,計有數十頁,匯成一卷之數。其上希氏筆跡歷歷在目,墨痕頹淡,邊緣頗有蟲蛀,顯然歷時彌久,只可惜最後一頁只殘留數莖邊,顯然是被人扯掉了。
卡瓦納修士學問深厚,古希臘文難不倒他。他讀完一頁,細細思索過一遍,再讓賽戈萊納去看,口中加以講解。不料這武典中的文字極其深奧艱澀,字字珠璣,俱是內學秘藏。希氏專揀緊要處而談,其餘皆略去不提。普通人看了,只會覺得這內文語焉不詳,沒有絲毫章法可言,讀之如天書一般,遑論賽戈萊納一個懵懂孩童。
卡瓦納修士本來只想藉此書給賽戈萊納識字而已,但無奈武典文字實在晦澀,不通其文意,則識字無從談起;通其文意,又必須加以解説內學源。環環相扣,不可漏一。好在他於內學頗為通,對氣息運轉的脈絡瞭然於,反覆揣摩之下,試着用馬太福音的心法將希氏所略之處一一補完,連綴成線,詮敍條理,再説給賽戈萊納。
於是賽戈萊納每先聽卡瓦納修士講解馬太福音,再以福音要訣闡釋武典中的字意大略,而後逐個辨認武典內古希臘單詞的寫法讀音——至此他方知這二十四個希臘字母生得是甚麼模樣。如此由深入淺的教法,真是本末倒置,從古未聞。希氏一世心血,竟成了黃口稚子的識字教材,不知道他泉下有知,會是怎生表情;而賽戈萊納用《雙蛇箴言》武典開蒙識字,也可算得上是千古以降的第一人了。
這一部書光是通讀便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逐詞掰碎析又花去兩、三個月,卡瓦納修士倒有大部分時間是在解釋內功法門的基本概念。轉眼已經入夏,草蟲鳴鳴,賽戈萊納顧不得玩耍,讀經也已中斷,除去每祈禱和必要的食物採集以外,一老一少把全部力都投諸在這本《箴言》之上。
卡瓦納修士初衷只是想借此書來教讀寫,不料希氏武典博大深,他自己研究愈深,越發痴,雖守誓不去修煉,卻忍不住總想探究源。到了後來,他已經把讀寫拋之腦後,一心參詳起《箴言》奧義來。賽戈萊納在一旁聽着,獲益良多,有時也試行其法,修士樂得見有人把他對《箴言》的見解付之實踐,以驗正誤,於是也在一旁按照馬太福音,指點他運功的訣竅。
憑着這等學法,賽戈萊納不知不舉已經修煉上了希氏與羅馬教廷的上乘內功心法,而猶未自知。
希波克拉底是希臘一代承前啓後的大宗師,歐洲古典武學到他那裏,幡然進了一層境界。他集前人之大成,創下四之説,乃是內功的本道理所在,澤遺後世。他言人體共有四,曰黑膽汁;曰黃膽汁;曰血;曰粘,分別對應風、火、水、土四元素與熱、冷、幹、濕四態。人體惟有四平衡,四素調和,四態輪替,方有大神至妙的無上境界。
只是這四人體全身皆是,分屬黃道十二宮一百四十四星命點,彼此牽連相系,互有影響。加之四態轉不停、四素有生有克,依天時各有變化不同,五星運行黃道諸宮,各有宜忌。是以四的平衡之道可以説千變萬化,頭緒極多。如何調整四平衡,實是內功心法的關鍵所在。
四之説希氏已經在《雙蛇箴言》醫典中備敍發微,傳於世,無人不知。不過此書中只敍及原理,至於平衡之道當如何致之,卻只言未談。所以這千餘年來,歐羅巴各門各派都只好自行揣摩,各自都發展出自己的一套法門與見解,各有巧妙不同,無不視為不傳之秘,不輕易示人。
而這本《雙蛇箴言》武典裏所藏的,即是希波克拉底本人對四平衡的體用之道。希氏本人沉默寡言,筆下也言簡意賅,許多見解甚至不屑多垂一筆解釋,以致聱牙難懂。當年薩拉丁大帝在機緣巧合之下曾讀過此書,實在讀之不通,乃嘆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哪如我古蘭經文暢優美。”遂棄之不顧。
若有人慾領悟武典其中的髓,須通內功之理,於希氏文旁補白,才能徹悟;而若是通內功的人,必是宿輩高手,有着自己修煉的一套平衡理論,與希氏彼此牴牾,難有大成。試想天下哪裏有人極通內學,卻分毫內力也沒有的?是以這千餘年來,始終無人能盡得其藏,克成神功。
誰能料到在這科德雷尼斯波羣山谷底,事竟這樣成了。卡瓦納修士被樹枝穿,空有滿腹內學,卻只能光説不練;賽戈萊納絲毫不具內功,如同一張白紙,練起希氏武典毫無澀滯,更沒有成見。加上馬太福音中正持平,守穩固本,與希氏武典一起修煉,使賽戈萊納不致因內功驟然登堂入室而走火入魔。
秋輪轉,寒暑替,轉眼間已經七年過去。卡瓦納修士與賽戈萊納早已習慣在這絕谷之底泰然安居,過得好不愜意,並不覺苦悶。賽戈萊納在卡瓦納修士頭上搭起一間小草屋,以遮蔽風雨,還挖了一條小小溝渠把溪水引到屋前,不忘沿渠邊種了幾朵雛菊。他手中並無任何工具,舉手投足之間便可斷木裂石,卻遠勝過任何農具。
這幾年野外磨練,更兼希氏武典的神奇功效,賽戈萊納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滿頭金髮的少年,四肢生的極瘦,卻雙眸如電,內力充盈。卡瓦納修士這七年來一直端坐在巖窠之下,不曾挪動過一分,枯槁如柴;那樹枝在內,創口邊緣早已生出新,於是它便就這樣長在了體內——偏生這樹枝一息不死,那透而出的一端每年季還會生出綠芽來。卡瓦納修士的氣血轉,全憑那條巨蟹宮內的狹窄通道維持,不曾惡化,亦不曾好轉。賽戈萊納曾想把樹枝切斷,但此舉實在兇險,他終究還是不敢下手。
這一兩人如平常一樣,於午後鑽研希氏武典。這本武典確是不可多得的奇書,區區十數頁的羊皮卷,這幾年來他們反覆咀嚼,總有新的心得。
賽戈萊納坐到修士身旁,翻開最後一頁,卡瓦納修士緩聲念道:“血屬水,為動之;黃膽汁屬火,為蓄藏之髓。兩者一動一靜,最難調和。倘若能打通水火二的藩籬,靜極而,極則藏,循環往復,帶出全身均衡之勢,可臻化境。”唸完又嘆道:“這水火二,歷代都認為是針鋒相對,不可調和,一遇則龍爭虎鬥,最後不可收拾。是以各家心法皆是走‘避其鋒芒、各行其是’的路子。希波克拉底居然説可以打通二藩籬,真是匪夷所思!”他彈了彈書頁,指着末尾空隙處一排小字道:“你看,希波克拉底在這段文字旁夾了一句批:‘關於如何打通水火二,我已有了絕妙的法門,只是這裏太窄了寫不下。’可見他已有了辦法,説不定就寫在缺損的最後一頁上。不知他的法門究竟是甚麼,真叫人好奇。習武之人,如果練到那種境界,才能叫大成吶。”賽戈萊納道:“老師,那天晚上我也曾試着將全身血經巨蟹、金牛,最後聚於室女與黃膽汁合。只是二匯,我就立刻腹痛難忍,要跑出去拉大大的一泡屎,方才舒服。”他與卡瓦納修士朝夕相處,情若父子,説起話來直截了當,沒有分毫顧忌。
卡瓦納修士不莞爾:“室女歸屬腸胃,夜半時月亮又恰好進入黃道室女宮,陰至極盛。自然是二相爭,摧動了腸胃的緣故。此舉有傷身體,你以後不可輕易嘗試,要與我商議後才好。”賽戈萊納道:“有時候我心中只是那麼一想,體內氣息自然動起來,本阻止不及。”卡瓦納修士袖手一指門前那道溝渠,道:“你經驗尚淺,還不通御氣之術,一身內力如水一般,汪洋肆恣,遍地淌,只有用溝渠加以引導,才能力盡其用。”賽戈萊納若有所悟,盯着溝渠看了半天,喜道:“是了!是了!內力是水,各類招式就是溝渠,以渠御水,才能有威力。”卡瓦納修士含笑不語,顯然習慣了自己弟子舉一反三的思維。賽戈萊納又道:“只是以渠御水,終究有些因循守舊。倘若在對敵之時能夠水到渠成,臨時起意,豈非更教敵手難以琢磨?”卡瓦納修士聽到這句話,面有些微微變化,良久方嘆一口氣道:“谷內豈有敵手,賽戈萊納,你其實想去谷外世界罷?”賽戈萊納沒料到老師突然有此一問,怔在原地。他與老師向來無所不言,這時卻不知該説什麼才好。卡瓦納修士早把他的窘迫看在眼裏,微笑道:“你原本是山野間一個淳樸無知的孩童,憂不存心,愁不過夜;如今你受過教育,心智已為學識所開,眼界自然與從前不同了。阿雷佐有一位大賢彼得拉克曾作詩云:‘有識必有思,有思必有苦,苦極必有動,此生之常也。’《聖經傳道書》中亦云:‘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人如此,我當教你第一個字母之前,已然盡知,不足為奇。”賽戈萊納急忙跪倒在地,聲似嗚咽:“我只是一時好奇而已,老師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棄您於不顧。”卡瓦納修士右手微揚,示意他起身,道:“我何曾要怪你。譬如將一瞽翁置於黑屋中,不失怡然自樂;倘若有朝一他雙目復明,卻仍留在黑屋,便是折磨了。你的境況,正如那復明的瞽翁,是破屋而出的時候啦。”賽戈萊納聽了他一席話,低頭默然不語。他自師從卡瓦納以後,眼界漸開,對於外界的嚮往與俱增。此時被老師一語説破心事,心中大為惶亂。
卡瓦納修士抬起頭來,透過茅草蓬頂去看遠處的山峯之巔,面容湧起無限慨,道:“七年之前,你我從崖頂墜下而不死,只能説是神蹟昭然;如今你有了出世之意,必然也是天主安排。這一進一出,你已從一個懵懂野童成了篤信不移的信徒,可見這幾年谷底生涯,大有深意,天主的計劃何其巧妙!阿門。”賽戈萊納虔誠之心不遜於卡瓦納修士,連忙也伏地默祈。祈禱既畢,卡瓦納修士喚他到自己身旁,道:“這是個絕谷,我仔細想了下,唯一的出路只在這溪之間,你這幾不妨去探探納地下窟,或許會有所得。”賽戈萊納淚如泉湧,雙手只是抱住修士瘦弱之軀:“我不走,我不走。”卡瓦納修士勉強抬起右手去摸他金髮,柔聲道:“天主給你啓示,必有使命讓你去完成。你怎可為我一人而怠忽職守?”賽戈萊納忽然想到什麼,抬起臉來喜道:“老師,不若你也去修煉《雙蛇箴言》。以老師的智慧,一定能從中尋出一個法門扭轉氣血,拔出樹枝,到時我們便可一起離開。”卡瓦納修士啞然失笑:“傻孩子,且不説這樹枝已與我血聯為一體,一損俱損,除非聖子再世,否則絕無辦法分離;就是《箴言》中有辦法,我亦不能修煉。我曾向你父親起誓,又豈能食言。”賽戈萊納固拗道:“倘若我走了,老師您動彈不得,又如何能夠獨活?總之只要老師在此,我斷不會拋下你一人在谷裏的!”卡瓦納修士雙目湧起難以言喻的神,半響方淡淡道:“也罷,且説。”師徒二人自此對出谷一事絕口不提,生活依然如常。只是不知不覺間,卡瓦納修士的面愈加灰暗,進食愈少,兩句話之間的間歇更長。賽戈萊納以為老師不再自己出谷,兀自欣喜,並沒覺察到異狀。只是偶爾夜深人靜之時,他頭枕圓石,總不免望着山間明月嗟嘆一番,想象那谷外花花世界究竟是怎生模樣。
又是大半個月過去。這天賽戈萊納在林麓深處中發現一個野蜂窩,如獲至寶,拼着蜇刺來一捧黃燦燦的蜂,急忙剝了一片樹皮盛滿,拿回來給老師享用。甫一進草屋,賽戈萊納就看到卡瓦納修士雙目緊閉,臉上黯淡無光,端坐石壁之下宛如一尊雕像。賽戈萊納大吃一驚,衝過去探他鼻息,覺得隱有氣息,連忙按照平老師教的辦子用手掌抵住修士背心,一股熱力湧入巨蟹宮及天秤宮,沿着人馬、摩羯、寶瓶一路降到腳踝雙魚。
內勁轉黃道一週以後,賽戈萊納覺老師體內的內力十分微弱,宛如一潭死水,往往要拼命催動才能起一點回響,只得連連發力,一道內勁接着一道內勁。好在他年輕體壯,又是赤子童身,所發出的內勁十分純。過了許久,卡瓦納修士喉嚨滾動,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賽戈萊納開手掌,已經是汗浹背。
歇了足有兩柱蠟燭的時間,賽戈萊納方掙扎着爬起身來,拿蜂摻了些熱水,去喂老師。卡瓦納修士吃了些水,氣少為恢復,眼神也略有了些光澤。賽戈萊納關切道:“老師你覺好些沒有?”卡瓦納修士聲音尚虛,顫聲道:“還好,若非你及時施救,只怕我已…咳咳。”賽戈萊納又是後怕,又是欣喜,握住他右手問:“剛才老師究竟怎麼了?”卡瓦納修士長長嘆息一聲:“此非一時之疾吶。我一身氣血轉全憑着腔巨蟹宮的借道維持,這你是知道的。約莫一年之前,這條借道開始萎縮,任憑我如何運氣調理也無濟於事,有時甚至有斷之虞。這病初時一兩個月發作一次,這幾個月來越發利害起來,適才那借道突然無影無蹤,若非你施加外力強行催開,我已不保。”賽戈萊納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後每幫老師您運功開道便是。”卡瓦納修士搖頭道:“借道而行,本非正理,我逆天而行,活過七載已是僥倖至極。你外力催谷只能治一時之標,卻治不得本,還是省些力氣罷。”言罷閉上眼睛,賽戈萊納亦不敢再相問。
從此他不離老師半步。修士後來又犯了三次,賽戈萊納全力施救,只覺得一次比一次費的力氣更多,恢復的時間卻越來越長。他心中無限煩憂,卻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賽戈萊納為老師輸送內力直至黃昏,疲力盡,暮方降,他便已躺到修士身旁沉沉睡去。卡瓦納修士背靠石巖,透過草屋縫隙如往常般觀察天象。是夜雲淡風清,月明星繁,卡瓦納修士見諸般星座橫亙於浩瀚星漢之間,寶相莊嚴,壑頓開,原本滯澀的呼也不由得一暢,心中無限讚歎造物主之神妙。
突然一枚星劃過夜幕,垂垂向西北方落去,熒惑一閃,不一時便消逝無蹤。卡瓦納修士先是一怔,而後低聲自語道:“天主在上,僕已盡知您的心意矣!”眉宇間無喜無哀,平和至極,右手勉力劃了一個十字。
他輕聲喚醒賽戈萊納,賽戈萊納還道老師又犯了病,睡眼,連忙爬起來就要運氣。卡瓦納修士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柔聲道:“我大限將至,你且細聽着,我有幾句話要代。”賽戈萊納雙目登時睜圓,不知老師怎地忽出此言。卡瓦納修士道:“適才我夜觀天象,天啓已降,不久我將蒙主恩召,是以要囑咐你些事情。”賽戈萊納聞言叫道:“哪裏有這種事,分明是老師你要趕我出谷,才自傷其身,故意説這種話來糊我!”他情急之下,也不顧尊師,語氣大為動。
卡瓦納修士正道:“我身為虔誠信徒,怎會犯下自戕那等罪行?”他讓賽戈萊納稍安勿躁,徐徐道:“七年之前,天主不我死,是為扶助你成人;七年之後,天主不我生,正是要你出谷匡世。剛才星垂示,我才明白這些道理。原來這一年來病痛加劇,皆是天主暗示。我至今方省,真是愧稱托缽僧之名。”賽戈萊納撲到老師懷中,大哭起來。卡瓦納修士微笑道:“我自度德薄,這些年來不敢逾越半分法度,持課甚謹。此番上天,或許也能在天堂忝列一席,與安波羅修、奧古斯丁、本尼狄克等先賢同列,有甚麼好悲傷的?”他所提及諸人,俱是歷代聖徒,於神學一道無不勇猛進。
賽戈萊納聞言,哭聲更切。卡瓦納修士把他輕輕推開,口氣轉嚴:“我去之後,你便可離谷出世。屆時有三件事你須盡力完成,否則我在天國亦難瞑目。”賽戈萊納擦擦眼淚,表示自己正在聽。
卡瓦納修士道:“第一件事,就是這本希氏《雙蛇箴言》。此書本是你父親杜蘭德要送去給蘇恰瓦某位大人物,以挽救法蘭西國運。只可惜他被人所害,未能完成。這次出谷,你須先去蘇恰瓦細細查訪由,送此書,完成你父親之誓願。”賽戈萊納雖與杜蘭德相處時間不長,但情極深,聽了老師叮囑,自然一口答應。修士道:“這第二件事,你父親與扈從布郎諾德皆死於英格蘭的豹王子奧斯特霍特手中,另外還有魔音壬艾比黛拉、波蘭四凶,這幾人與你都有殺父大仇,要牢牢記住,一時不可忘卻。”少頓了一下,他又道:“你父親是法國瓦盧瓦皇族衞士,一世效忠國家,你也應視法蘭西為祖國。奧斯特霍特是英格蘭巨魁,於公與於你都有理由與他決鬥。只是此人武功極高,又十分陰險,你若無十分把握,絕不可與之手。”賽戈萊納恨恨道:“我恨不得啖其,寢其皮,老師何必多説!”卡瓦納修士又讓他取來自己那慄木手杖,顫抖着右手摩娑一番杖上的五枚節疤,方才説道:“這第三件事,卻與我有關。我在托缽僧團中是司鐸五長老之一,你拿這手杖給任一托缽僧看,便可與僧團取得聯繫。托缽僧團遍佈天下,於你行事大有方便。”他聲音隨即轉低:“除此以外,我尚還有一個身份,從無人知:我隸屬教廷,乃是護廷十二使徒中馬太福音這一脈的嫡傳。當烏爾班六世陛下矢志於復興教廷,統合各派勢力。托缽僧團有方濟各派、多明我派兩大閥系,多年紛爭不休,於是教尊大人派我以苦修之身潛於托缽僧團內,行監察之職——除我與教皇以外,此事並無六耳得知。你這一次出谷,務把我的行藏遭遇原原本本回稟如今的教皇馬丁五世,免得這使命涅滅無聞,短少了記錄…唉,我畢生夙願,就是親眼得見教廷重返羅馬,認土歸,如今是不成啦…”略停了停,修士似是想起什麼,又道:“只有一點,你若是碰到一個叫特莎的修女,千萬避開,不可與之爭鬥,也不可透半點我的訊息,你可記住?”賽戈萊納連連點頭,他久聞教皇之名,一想到可以親眼見到,不由大為動,他忽然轉念一想,面踟躕神道:“只是教皇大人萬乘之尊,我如何能見到?”卡瓦納修士笑而不語,用右手在身旁的溝渠裏舀來一點水,運起福音之力,在他額頭、口以及雙肩各點下一滴水痕。這水痕並不消退,在皮膚上留下淺淺一點印記,微微泛紫,不仔細本看不出來。
卡瓦納修士高舉雙手,仰天朗聲道:“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這是馬太福音中的句子,他聲音轉高,言辭亦變得雅馴:“汝已從世界裏分別出來,基督在汝裏面,汝也在基督裏面。護廷十二使徒代代相傳,唯有被上一代親自施洗的,方是真正傳人。如今汝受了吾的洗,有了印記,便是馬太福音第一百五十二代正統弟子。從此以後,汝須謹履職方,慎護聖教,倡天主大能,秉基督大德,傳聖母慈悲,以教廷安危為任,身死殉難,在所不辭,汝能持否?”最後幾句慷慨昂,如黃鐘大呂,甚至山谷中隱約有迴響。
賽戈萊納慌忙仆倒在地,口稱“能持”渾身顫,不能自己。他俯首良久,見老師不復出聲,抬頭去看。只見卡瓦納修士邊帶笑,雙目微闔,一代大師,就此溘然逝去。
這一下驚得賽戈萊納魂飛魄散,撲上去雙掌抵住老師後心,一波波內勁疾吐。這些內勁卻是泥牛入海,進入修士體內便再無半分聲息。他一邊大哭一邊運功,修士卻始終如死井一般波瀾不興。賽戈萊納一直運到自己燈盡油枯,方才大叫一聲,暈倒在地。
次他醒轉過來,看到卡瓦納修士的遺體,情知逝者已不可追,於是又大哭了一場,把老師遺體從樹枝上摘下來,用火焚化成灰,一粒一粒撿出來用布包好,埋在一處向陽的山坡上。
這一切收拾停當以後,賽戈萊納又回到草屋之內。那樹枝猶在,中間一截在修士體內太久,已然泛黑。他睹物思人,眼淚撲簌簌又了出來,當夜便懷抱樹枝,如同這七年抱着老師臂彎一般,沉沉睡去。賽戈萊納本來心無掛礙,天真爛漫,一直到今,始知亡人之殤。
由於最後一次運功去的太盡,他又在谷中待了三,才恢復了元氣。到了第四,他把《雙蛇箴言》用一張浸過油的野兔皮包好,系在間,攜了隆柯尼送的短劍,戴了翠哨,來到溪的盡頭。
溪的盡頭乃是一個水潭。這裏他已經勘察了數次,也曾下水去探過,潭底直着下去並不甚深,遊幾下就可以摸到潭底苔蘚,在側面有一個斜走的,水俱是從那裏排出。至於水有多深多長,通往何處,則無從得知。
賽戈萊納早有準備,一個月前他在潭口挖出一條新河道,通往另外一處低窪地帶,又搬了一塊巨石放在旁邊。他此時先扒開新河道與潭口之間的土堤,再暗運神力,用一木將巨石撬進水潭入口。這樣一來,溪為巨石所阻,便改道去低窪處,潭中再無水可補。
賽戈萊納估算潭水光須得半光景,而溪注滿低窪地帶再溢回潭口,則需一,他便有半時間進入水一探究竟。
自從巨石封口之後,潭中水位不斷下降。快到中午時,潭底最後幾股水轉出一個小小漩渦,發出呼嚕呼嚕一陣響動,最後出一個黑漆漆的水出來。賽戈萊納情知倘若這半他不能從水另外一側找出去,任憑他內力多強,也是死路一條。他先向上帝禱告一番,然後拿着一火把點燃,毫不猶豫地躍入潭中。
水不大,僅勉強夠賽戈萊納弓身前行,裏面苔蘚縱橫,極為濕滑。賽戈萊納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扶着壁,緩步前進,碰到狹窄的地方,甚至要爬行前進。內極靜,惟能聽見水滴嘀嗒之聲,入耳清晰,火光之外一片黑暗,就連賽戈萊納亦不免揣揣。
行了不知多少時候,這水似是永無盡頭,岔路高低冥,千枝萬歧。賽戈萊納數次走錯,不得不原路返回,費了不少時間。火把早已燒完,賽戈萊納索閉起雙眼,雙手摸着壁,只憑着直覺一味走過去。
人於黑暗中呆久了,聽覺便會鋭。賽戈萊納正摸索着,忽聽耳邊沙沙作響,極低沉又極細切,似有萬億螞蟻鏖集攢行,再仔細一聽,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那溪已經滿了低窪處,又重新溢回潭中了,這水很快便要再度灌滿溪水。
賽戈萊納一驚之下,疾步快行,眼前卻依然黑如濃墨,不曾化開一分一毫。腳下水漸急,已然沒過了他間,幾個轉瞬,便漫至脖頸。賽戈萊納忽然摸到前方又是一處岔路,左低右高,他顧不得多想,閃身鑽入右側寬大的入口。又走了幾十步,手掌摸處,巖壁嶙峋,沒有一絲縫隙,竟是一條死路!此時聲陣陣,水終於沒過他的頭頂。
賽戈萊納憑着湛內功,可閉氣良久,整個人浸在水中能暫保一時之安。只是前行無路,歸途渺渺,縱然內功再強,也不過是多活上那麼一陣,又有甚麼意義。賽戈萊納蜷縮在水中,心想生還是萬萬無望,自己方才見智明事,竟就要死於這等幽昧水底,無人知曉,不悲從中來,早知還不如留在山谷之內終老一生。
他愈想愈悲,只盼老師突然降臨,救他離這黑水深淵。過不多時,賽戈萊納覺得中氣息短促,肺部陣陣燒灼,難受至極。忽然之間,他對上帝橫生出一股憤懣之情,深怪造化人,當初墜崖時為何不任憑摔死,何必等至今才要收人。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在水中拼命揮動雙臂,宣怨氣。賽戈萊納本來以內息調節呼節奏,這時心神一亂,冰冷的水霎時灌滿口鼻。他頓覺遍體生寒,憋悶難忍,一股將死之襲上心頭,雙臂不由猛地擊向側近巖壁。
氣由心轉,力與氣合。只聽轟隆一聲,碎石四濺,硬實巖壁竟被這瀕臨絕境的一擊砸出了一個大大的裂口。遄急水裹挾着賽戈萊納湧出巖壁裂口,直直噴至半空,躍作一道銀飛瀑。一時間虹霓吐穎,水閃碎金。
註釋:①本章回目語出白樂天《放言》句:“試玉要燒三滿,辨材須待七年期”②希波克拉底的《箴言》確有其書,談論的多是養生之道。他曾提出四平衡理論,認為人體內有四種體,一個健康的人便需要達到這四種體的平衡。至於四運轉促進內功云云,無非小説家言。
③西方中世紀曾免費星佔醫學,其理論基礎即是以黃道十二宮與人體十二部位相互對應,以星象解釋病理症因。對人體施以治療時,須觀測天時變遷,視、月、火、水、土、木、天王、海王、冥王等行星在黃道諸宮內的運行情況,用藥放血均有所宜忌,其複雜程度,不讓國朝經脈之學。
④後世有費馬者蹈襲前人,書猜想於頁眉,世人鹹以為能,皆不知典出希氏。自筆者方始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