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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鋒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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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庭玉有氣無力,氣若游絲,“父親,諸葛先生,我的病如何了?”諸葛神醫看了一眼沈萬山,嘴上若無其事道:“無妨,待我開個方子用心調養一下就好。”沈庭玉哼哼唧唧了幾聲。

靈越又輕輕放下簾帳。

諸葛神醫起身,拱手道:“沈老闆,我們還是出去説吧。”沈萬山何等明之人,早已猜到兒子的病情,當下心灰了一半,戀戀不捨地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頹然道:“走罷。”待到兩個人出了院子,往熙堂走遠了,靈越忙將解藥給庭玉服下。珍珠打來温水,用濕手巾在他臉上輕輕抹了幾下,原先的病容頓消,出一張俊秀至極的臉來。

沈庭玉看着靈越,“方才我自己照鏡子,也幾乎疑心自己要死了。”

“呸呸呸!可不要説這個不吉利的字。”靈越心頭一跳。

沈庭玉嘴角浮起温和的笑容,“靈越,你説父親,為何無緣無故地換掉楚大夫,倒親自帶來一個諸葛神醫?”靈越望着桌上的一盤未下完的棋,走過去,凝思片刻,拈起一子落下,頓時棋局勝負之勢逆轉,“老爺今此舉,其中必定有個緣故。我看是有人在佈局,而你這個沈家大公子,就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我是棋子?”他的眸光波動,也看着那盤棋。

“不錯。既是棋局,不如猜猜誰是那下棋的人呢?”靈越眼波轉。

一旁的寸心思索片刻,嘀嘀咕咕,“府裏姨娘眾多,先前老爺喜愛的幾個姨娘都是花無百紅,又沒生下一兒半女,桂姨娘聽説也有了身孕,但是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原本柳姨娘甚得老爺看顧,又懷了胎,可惜已經歿了。這麼一算一下來,這些年來生下了兒女又得老爺眷顧當屬蘭姨娘。白夫人當家了這些年,主母位置坐得穩穩的,也深得老爺信任。難道下棋的人是她們兩個?”沈庭玉未曾想到平裏咋咋呼呼的寸心竟分析得頭頭是道,倒令他刮目相看。

他用那白皙的手指輕輕敲擊着牀沿,那指尖緩慢的起落帶着微而沉悶的響聲,“你分析得不錯,既然已經開始下棋了,我們只需作壁上觀。”靈越想起雷雨之夜抬進來的神秘轎子,心想,好戲就要開始了。

這一過得十分緩慢,也過得十分熱鬧。

自從上午老爺親自帶着神醫來給大公子探病之後,大公子病重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悄無聲息傳遍了全府,午後,好幾房姨娘帶着丫鬟僕婦前來探望大公子,個個眼中含淚,哀痛絕。便是沒有親來的,也遣了自己的貼身大丫鬟攜了重禮前來。一時間,往門口羅雀的香浮居客似雲來,絡繹不絕。

珍珠和果兒只得一一擋下了,直説公子病重,需要靜養,姨娘們心意領了,還是請回吧。

待到落時分,靈越在院中給鳳仙花潑水,卻見兩個女子的身影俏生生立在院外的梧桐樹下,卻不進來。

她放下水盆,疑惑走過去,樹下站着的正是蘭姨娘和她的貼身大丫頭聽雨。

靈越行過禮,詢問:“姨娘可是來看望公子的?”蘭猗不動聲打量着靈越。

眼前的人兒高高瘦瘦,鬢髮如墨,上面凝着細密的水珠,低垂的長睫覆蓋着一雙靈動的黑眼睛,優美的頸項起伏着水墨畫般曲線。

真是一個俊美的男人。

她不由得片刻失神,舌尖浮起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之意。

她淡淡浮起笑意,“你就是大公子那天救回的乞丐?”不知為何,她特意強調了“乞丐”二字。

靈越略有些驚訝,不卑不亢回答:“小人一時昏,並非乞丐。”

“想不到生得一副好面孔…”她凝視着靈越頸項間出的一絲雪膚,有些怔然。

身邊的大丫頭聽雨脆生生的聲音響起:“聽説大公子病重,我家姨娘有心探望,又恐驚擾了公子,正拿不定主意。”靈越有心試探,忙笑着回答,“姨娘稍等,我這就去通報公子。”她腳步輕快進了院子,不到片刻便走了出來,“公子此刻神尚好,請姨娘進去。”蘭猗未料到此,心中一驚,面上不動聲,一路微笑着跟着靈越進了房間。

大公子的房間還是舊時模樣,只不過添了幾樣新的傢俱,換了幾樣瓶器擺件。其餘字畫,陳設,一如李夫人在世之時。

她心中忽然百集,眼光一路掃去,慢慢就落在房中的屏風之上。

那美麗的富江依舊在薄絹之上淌,只是有了年月,變得微微燻黃,跟此時的夕照幾乎同,江上的人物景,一時都模糊起來。她沉間,似又看到李夫人清逸的身影,立在屏風前,輕聲誦:“風煙俱淨,天山共。從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李夫人後來遭遇飛來之禍,至死癱軟在牀,自然沒有看到她心心念唸的富江。

“姨娘,請用茶。”珍珠端着茶盞,微微躬身,紗窗透過的霞光在她的睫上鍍上一層淺金的光澤,如夢似幻。

靈越留意蘭姨娘的神,卻見她看向珍珠的目光略略一閃,似有悵然,隨即波瀾不驚。

沈庭玉依舊躺在紗帳之中,昏黃的夕陽透窗而來,照在青石的地面上,微微反光。

她依稀見到他枕上枯黃的面和發亮的眼睛。

沈家的大公子定定地看着蘭姨娘,那是清冷的,如同霜夜寒月一般的目光,如今落在身上,如同鋒芒在背。

蘭姨娘忽然後悔了,她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個房間,逃離他的視線。

耳邊傳來大公子有氣無力的聲音,“姨娘,你來了!”蘭姨娘繃住了自己想要逃離的身體,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陌生,飄飄忽忽,好像來自遙遠的天際:“大公子,你還好嗎?”

“姨娘,你不是都看到了,我快要死了…”她該説什麼呢?往常在心中演習過的千言萬語好像一齊都消失了,化為一團空白,像一尾站在岸上的魚,張着嘴,卻徒勞無功。

聽雨和靈越早已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你這孩子,胡説什麼啊!”她罵道。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如同下雨一般,一滴接一滴,順着臉頰,進嘴裏,澀而鹹。

庭院的蟬鳴鬨然一起響了起來,是單調的冗長,綿綿不斷,讓人心煩意亂。

恍恍惚惚回到了那年的一個午後,也是這般光景。

李夫人病容憔悴,倚靠在牀上,沒有午睡,一直默然無語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正往一個素淨的甜白瓷缸擺放剛折下的幾支新荷。粉紅嬌的花瓣,碧綠圓潤的荷葉,清凌凌的水中幾尾紅魚拖着長而透明的紗尾,游來游去。

她悄悄打量着李夫人的神,忐忑不安,陪着温柔的笑意:“夫人,可是不喜歡這個水景兒?”李夫人沒有説話,目光掃過了她的臉,那是她未曾見過的目光。陰沉的,帶着隱忍,甚至有一絲恨意。

她的心中騰起生起一股怒火,卻更加温柔恭敬地笑着,放緩了聲音,“夫人可是憂慮公子的起居?放心吧,夫人一貫提點奴婢,要奴婢把公子當成骨至親,奴婢謹遵夫人的教誨,定將公子照顧得無微不至。”李夫人曾經豔若桃李的臉頓時變得通脹,動着嘴,想要奮力説出話來,卻只發出嗯嗯呀呀的聲音。

一種説不出來的快向她襲來,她嘴角噙着一絲微笑,慢慢退出了房間。在陰暗的硃紅的大廊柱後,一雙手驀地環住了她的身子…

耳邊的蟬鳴愈響,在漫天的喧鬧聲中,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崩裂成了萬千碎片。後來,重新聚集,被厚厚的繭包裹起來,一層又一層,開始刀槍不入。

她眼裏的水光漸漸消失,嘴角噙着最温婉動人的笑容,那是沈萬山最喜歡的神態,她對帳中的人緩緩道,“你不會死的,你還沒娶生子呢。”吃過晚飯,果兒才想起大廚房的周大娘特意為她留了甜湯,忙踩着一陣風出了院門,半晌,端着一個大燉盅回來,臉上的神情古里古怪。

珍珠見怪不怪,一看果兒那樣子必定是又打探了什麼消息,打趣問道:“看你這表情,見着鬼了?”果兒放下燉盅,拿帕子擦了擦頭上細密的汗珠,皺着眉頭説,“鬼沒見着一個,倒是見着一個人了。你猜猜是誰?”

“我哪裏猜得着,你不妨直説了吧!誰呢?”

“已經放出去的珊兒啊!卻是被幾個人帶着後院過來,急匆匆帶去老爺書房了,一路上躲躲閃閃的,好像怕人看見似的,你説怪不怪?”靈越聽在耳中,心中一凜,珊兒是白夫人安在蘭氏身邊的眼線,明明已經被白氏安排出府了,如今卻被人追回,看來其中必有變故。

她趁人不注意,出了院子,在夜掩蓋中,輕輕巧巧地潛進沈萬山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