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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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金生以為進入了早已不復存在的森林。狐狸隱身不見,他挑戰似地高聲怒罵。其實,整整一夜,他都在村子周圍打轉。黑暗中迴盪着他威脅狐狸,央求狐狸和他見面的聲音。
村裏人都説金生瘋了。
早上,人們發現他手拿一燒火倒在地上。
金生在找最後一隻狐狸時癱了,這一癱就是三年。三年之後,來到一株梨樹下,夢見那隻狐狸。那隻狐狸確實是存在的,一直就在村裏自由出入。一年以前,金生躺着等天亮,再也聽不到雄雞報曉,就知道狐狸禍害不淺,把村莊裏的雞都抓光了。他一癱瘓,別人都怕那隻狐狸,連林子裏也不肯去了。
金生一個早晨就能走路了。
到了村長家,一頭虛汗淋漓而下。村長家門上掛着大鎖。金生坐在門廊上擦汗。這時飛來一隻烏鴉,對着他哇哇叫喚。金生覺得烏鴉是説:“你快要死了。”金生笑笑,起身走出村子。
當他走上往鄉政府去的路,一身筋骨活泛多了。走到水庫堤壩上,回望村子,就只見一片輕雲似的梨花,不見村莊了。他坐下來煙,回首往事也有點像回望村莊一樣空曠茫。他就説:“偏偏就剩下了它。”到了鄉政府,武裝部長站在幾株開花的桃樹下,問:“噫?癱子怎麼好了。”部長以前常跟他一起打獵,所以悉。金生擦了汗,説:“還剩下一隻狐狸。”
“都説那野物成了,就不怕收你一條命走?”
“我來拿槍。”
“槍?”
“村長寄的,我來取。”部長就笑了:“哪個曉得那槍還有人要,軍區來收舊槍,叫他們拿走,人家還差點不要呢!”
“山上還有我沒有打死的東西。”部長瞪他一眼,進屋取來一支自動步槍,扔到他懷裏,説:“彈夾是滿的。”金生笑了:“哪裏要這麼多子彈。”拉住部長就往院子裏外面走,一定要部長指示靶子,這樣拉扯着來到了河邊。部長罵道:“你這個狗的!”順手把帽子扔到河裏。金生舉槍就打,槍槍都擊中了浮動的帽子。直到槍膛裏剩下一顆子彈,把空彈夾卸下還給部長。
“你就那麼信任自己的槍法?”部長沒有聽到回答,狂妄的獵人揚長而去。
太陽温暖地照耀着,走出部長的視線,金生在水庫堤壩上一棵早青的柳樹下睡了一覺。他想像自己會再一次夢見那隻狐狸。但是,什麼也沒有夢見。醒來,槍身給曬得十分温暖,天地間的温暖好像都集中到那支槍上。他把子彈從膛中退出來,細細撫摸。他知道這黃澄澄的東西會如何攜帶了人類若有若無的仇恨,撕裂一個個敢於向自己尊嚴提出挑戰的野獸的軀體。然後是什麼呢?他不願去想這個,只看見四周的景物因為這人工湖泊而匯聚。
眼淚亮晶晶地掛了下來。
黃昏時分,早上開放的梨花又開始凋謝了。潔淨的花瓣落在地上悄然腐爛,更給黃昏的氣氛增添了一種甘甜的味道。金生經過自己家門前,聽到屋裏收音機已經打開了,依然固定在專門唱英雄史詩的波段。他沒有進門,覺得自己不過像個不夠真實的鬼魂,並且想到了報應這個字眼。
他冷笑一下,覺得槍身也變得冰涼了。
這是一個月圓之夜。金生覺得自己身影如霧,碰到任何東西都發不出聲響。他還覺得,自己會有足夠的耐心來尋找那隻狐狸。從夢中,他知道,那是一隻美麗的紅狐。半夜,雲片帶來一陣小雨。他背靠一棵梨樹傾聽,四野裏都是草木萌發的聲音。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世界啊!而那狐狸卻是這個世界裏一個耐心等待復仇的女妖。想到這裏,金生心裏又恨了起來。
雨停了,月光重新灑向大地。
面對這景象,金生突然想高聲叫罵。這時,卻發覺舌頭髮木,説不出話來了。因此,他知道狐狸就要現身了。他在地上趴好,架好槍,麻木的覺從腳下慢慢往上。趁着頭頸還能轉動,他回頭看看背後的有亮。月亮到了面前時,他的一身已經僵硬了。
天空出了黎明的光,這種光芒凝聚在準星上,像一蓬冷豔的火苗悄悄燃燒。
金生眯眯眼,想看看心裏想些什麼。
可他看不見自己的內心。
睜開眼,就看見狐狸現身了。
它就坐在十步開外的那潭清亮的泉水旁邊。這情景和夢中十分相似,但狐狸卻叫他失望了。他已經十分老了,並不需要一個好獵人專門從牀上起來對付它。人們的傳説中,這隻狐狸像一面飄動的旗幟,像一團閃爍的火焰,美麗得出神入化。現在,面對槍口的這隻狐狸,卻是十分老邁了,正大片大片地從身上落,只有那雙眼睛因為得計和歹毒而顯得分外明亮。
金生不想開槍,但狐狸也不走開。
太陽昇起來了,窮途末路的獵人和狐狸之間,竟然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覺。
金生害怕這種覺,對着狐狸開了一槍。
槍聲震盪,使村裏村外下了一場梨花雨。
人們趕到村口,那狐狸已經死了,出的血腥臭無比,污染了村裏一眼甜水泉。
村長芒加把金生抱在懷中。金生想説話,一用勁,人們卻聽到狐狸的哀哀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