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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這還用説,晚上到這兒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呀。你瞅瞅那些車,不是當官的就是有錢的,人家誰賴的?像你這‘紅塔山’都過時啦,低檔啦。”
“是嘛?”李高成突然覺得自己也真的是有點過時了,不又問了一句“可這麼晚了,他們都來這地方吃的是什麼飯呀?是不是現在的人都時髦吃夜宵了?”
“什麼飯?你看你,一聽就知道是個土老冒。有錢的現在時興的就是這,叫什麼夜生活麼,像唱歌呀、跳舞呀、打牌呀,到這會兒玩累了,肚子餓了,想睡覺了,歌廳的小姐們也找到窩了,有了伴了,就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説好聽點,就是夜宵。説不好聽點,不就是個夜飯。一百兩百地吃個夜飯,沒個身份的人能到這兒來吃?唉,這社會就這樣了,富的富死了,窮的窮死了。一個人要是生到窮窩裏,三輩子五輩子也別想再翻得起身來…”李高成默默地走開了。
對他這個市長來説,這個中年女人所説的這些比當面罵他還要讓他到難受和愧疚。
平時新聞界對夜生活的討論,李高成向來都是非常關注的。人們也好像已經有了一種共識,越是經濟繁榮的地方,越是發達開放的地方,夜生活也越繁榮,越開放。但如果夜生活就像今天晚上他遇到的這種樣子的話,那麼這種畸形的夜生活對廣大的老百姓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有人説這種夜生活是由於改革帶來的,那麼這種説法只能讓老百姓對改革產生更多的懷疑和憎恨。
這才是一種最令人到擔心、最讓人到可怕的觀點和情緒。
也許這才是最最不穩定的社會因素。
過了一道門,又是一道門。
門衞正要攔他,走到跟前看見是他,趕緊向他示意並點了點頭,並告訴他説家裏還有不少人在等着他。
這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即便是深夜一兩點了,只要你還沒回來,就仍會有人等着你。
一般來説,這些半夜等他的人是不會佔用他很多時間的。或者是遞給他一個什麼馬上需要批覆的材料,或者是需要提醒一件他們認為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個個人的事關緊要的問題等等等等。這些人一般不會是很重要的人物,但也不會是跟他毫無瓜葛的人。
今晚會是誰呢?
等走到門口時,他像被什麼嚇了一跳似的猛地呆住了。
在他家的大門口,黑鴉鴉的居然等了一大片人!
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乾脆坐在地上的,足有二三十個!一看就知道他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幾乎每個人都被凍得打哆嗦,但每個人都靜靜地等着,沒有人跺腳,也沒有人説話。
等到他走過去,這些人就好像學生見到老師一樣嘩的一聲全都站了起來,然後都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在門口路燈渾渾的燈光下,一直走到很近了,李高成還沒能看出來這都是些什麼人。
“誰呀?”他輕輕地問了一聲。
“是李市長嗎?”站在前邊的一個年齡很大的老者嗓音有些沙啞地問道。
“我是李高成,你們都是哪兒的?”李高成還是沒能認出眼前的這些人來。
“李市長,我們都是中紡的呀,我叫王大寬…”
“大寬?”李高成怔了一怔“你就是中紡二車間的王大寬!”
“李市長,我就是二車間那個王大寬。”這時李高成打開了大門上的頂燈,在亮亮的燈光下,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確確實實就是中紡二車間那個連續三屆都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的王大寬!
在他的記憶中,王大寬應該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然而眼前的王大寬竟是這樣的老態龍鍾、鬚髮皆白。也許是被凍得太久的緣故,看上去足有六七十歲。
“李市長,我們在這兒等了你四五個小時了,真沒想到你會這麼忙呀。”王大寬好像有些動,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説話才好“我們不多打攪你,就只見你一面。李市長,你看還有張發強、郭保山、劉曉東他們也都來了,他們都只想見你一面。”聽到這些悉的名字,李高成不又吃了一驚。
他們都曾經是中紡的全國勞模、全省勞模和全國紡織系統的先進工作者!在全廠、全市、全省都曾經赫赫有名、威震一時!
再往後看,李高成才真正看明白了,今天來的這二三十個人清一的都是中紡當初的模範、先進和標兵!
在中紡情況最好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是多麼讓人豔羨、讓人崇敬的人物!為了表彰他們,李高成幾乎每年都要舉行一次隆重的發獎儀式。
每當表彰會開完了,李高成就仿效那種最古老的表示敬意的活動,到附近村裏找出幾十匹好馬來,然後他親自給這些勞模們披紅戴花、縋鐙牽馬!有一次,他就是給這個王大寬牽馬引路,整整在市裏的大街上步行了十里之遙!
眼前的這些人裏頭,他幾乎全都給他們發過獎,戴過花。即使是在當了副市長的那幾年裏,他仍然堅持每年都要到中紡去開表彰會,都要給中紡的勞模親自發獎。
那時候,這些人是多麼的風光,又是多麼的讓人尊敬!報紙上有他們的事蹟,廣播裏有他們的聲音,宣傳欄裏有他們的形象。廠裏市裏的多少工人發誓也要像他們一樣,爭當全國的先進和模範!
然而這才過了幾年,這些人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眼前的這副模樣?
衣服是那樣的破舊,面容是那樣的憔悴,身板是那樣的削瘦,神情又是那樣的傷,一個個就像凍僵了一樣瑟縮在他的家門口,也許李高成剛從那些豪華闊綽的地方走出來,只覺得眼前這些人的氣衣飾比那些到城裏來打工的民工還不如,忍辱含羞、銜冤負屈,活地就像一羣遭了大災大難、無家可歸的叫化子!
鼻子裏一陣發酸,眼裏頓時便濕潤了起來。
他們不都是職工中的最優秀分子嗎?他們不都曾給國家創造過巨大的財富、不都曾給國家作出過巨大的奉獻嗎?即使到了今天,即使再往後十年、一百年,他們不也是社會極為需要的寶貴財富、不也是國家極為需要的英人才嗎?現在他們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不需要的竟變得那麼富有,我們如此需要的卻變得這麼貧窮!
這到底是哪兒出了錯了?
見他愣着一聲不吭,眼前的這些人也都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着。良久,他才像一下子清醒了似地慌忙説道:“這麼冷的天,怎麼都站在外邊?快進家快進家。”李高成一邊説着,一邊用力一遍一遍地摁着門鈴。
“李市長,不啦不啦,我們就只見你一面。這麼晚了,不打攪你不打攪你。我們知道你忙,事先已經寫好了一個材料,想説的話都在上面,你有時間看看就行了。”王大寬被凍得噝溜噝溜的嗓音有些發顫地説道,一旁的人也在隨聲附和地説着同樣的話。
“不行不行,一定要進家,一定要進家。到了家門口了,還能不進去坐坐?至少也得喝點水暖暖身子麼。”李高成再一次使勁地摁着門鈴,甚至着急地用拳頭在大門上擂了起來。
大門終於被小保姆打開了。
李高成緊緊地拉住王大寬的手,使勁地要把王大寬拉進屋子裏去。
王大寬則死死地板住門框,説什麼也不想進家裏去。
“李市長,李市長!”王大寬用力地往後拖着身子,幾乎能跌坐在地上“李市長,我們真的不會去家裏的,我們真的就是隻想見你一面。李市長,你不用拉了…有你這句話,我們就很知足了…”在門口煞白的燈光下,李高成突然發現,滿臉皺紋、鬚髮皆白的王大寬竟已是淚滿面!
李高成再次徵在那裏,一時間也不知説什麼才好。
“李市長,這就是我們寫的材料。”王大寬把從口袋裏掏出來的一迭皺巴巴的信紙顫巍巍地遞到李高成面前“都是我們的心裏話,你空看看吧。”李高成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很有些傷地説道:“我是真想跟你們好好聊聊的,既然這樣,那就下一次吧。真是好久好久沒跟你們見面了。”話一出口,李高成立刻就後悔了。他覺得這句話真是既虛偽又做作。想跟他們聊聊的主動權始終在你自己手裏,你要是想見他們,隨時一個電話就可以把他們叫來,而只要你叫他們就絕不會沒有時間不來。你究竟什麼時候真想跟他們好好聊聊了?下一次又是什麼時候?
然而即使如此,眼前的這些勞模們好像又一次地受到了動。王大寬後面的好幾個老勞模,都止不住地在臉上抹了一把又一把。
“…市長,我們還真擔心你是在家裏不想見我們呢。沒想到你沒變…還是老樣子…”王大寬有些哽咽地説了一句,就再也説不下去了。
“你們就沒有別的什麼要辦的嗎?也沒什麼要求嗎?”李高成鼻子酸酸的,強忍着沒讓自己的眼淚下來。
“沒啦,真的沒啦。李市長,有你這些話,我們就已經心滿意足啦,我們心裏也踏實啦。市長,我們知道你忙,累了一天,快點休息吧,我們這就走啦,回吧回吧…”同他們一個個握手告別時,握在自己手裏的那一雙雙手竟是那樣的糙、皸裂和佈滿硬繭。沒有幾十年的勞作和苦重,一個人的雙手是絕不會成為這樣的。
他再次到了一陣説不出的慚愧,這樣的手,有好多年都沒有握過了。
李高成默默地一直看着他們不見了,才突然想到他們還有幾十裏的路程。這麼晚了,公共汽車早已停班了,他們怎麼回去呢?會不會再步行回去?
會的。以他們目前的狀況,他們不會花上近百塊錢坐出租車回去的。
想到這裏,再看看手裏拿着的材料,他的心裏再次説不出地難過起來。
有這麼好的工人,企業怎麼會垮了呢?
如果有着這麼好的工人,企業還是給垮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垮在了那些敗家子幹部手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