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禍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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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辭》有一句解釋訟卦的話説得好:復即命,渝安貞;吉,不失也。以下博上自然勝不了,那就得認命,安守本份才是正道,與世無爭當然也不會有損失了。
侯氏父女對我和師父也研究得很透。
侯華説:“帥哥,你跟了肖老四三年多了吧,三年出師,你肯定是得了他的真傳了,不如也用《梅花易數》給我算一卦吧。”我搖頭:“師父還沒教呢。”侯副校長半信半疑:“他一生就收了你一個徒弟,三年了還沒給你底嗎?”我還是搖頭,邵康節連他兒子都不教,師父憑什麼要教給徒弟?看家本領啊,哪能輕易授人?也許等師父臨坐化的那一刻,突然開竅就把秘訣給我了,前提是他真的有那個秘訣。
侯華説:“我爸研究易經多年,就還差這一個扣就解開啦。易經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我們都有責任把她傳承下去,你去勸説一下肖老四,讓他把秘訣出來,公安局那邊我爸去做工作,保證他不用蹲大獄,要不然,恐怕他得死牢裏了。”他媽的,多麼老套的一個故事啊,這個場景我怎麼覺似乎經歷過,我努力想了想,又想了想,沒有,我從沒做過這種場景的主角。主角在戰爭時期了,國民黨反動派抓住地下黨,一般都是這樣的待遇,威利誘,不行就嚴刑拷打。
我看看老侯又看看小侯,歷史系的,用得都是從古書裏學來的手段。一個儼然顧祝同,一個就是俞伯慶。
我輕蔑地一笑説:“我是方誌。”侯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問:“你不是周天一嗎?”説完又忽然醒悟過來説:“可是你師父那一把年紀了,他未必能做成方誌哪!”侯副校長大笑説:“我也是共產黨員,我乾的就是黨的事業,小周呀,《梅花易數》秘訣的價值不可估量,如果我們能把這個謎給解開,可謂功在當今利在後世,至於你個人,拋開經濟上的收益不説,還可以名垂青史,你何樂而不為呢?”他一提國家利益,我就蔫了,我還指望大學畢業後國家給分配工作呢,現在國家有事要我做我不去做,那一年後我工作的事國家還會管嗎?
我猶豫了一下説:“侯校長説的對,可是我真不知道師父到底有沒有那個秘訣。”
“從肖老四的斷卦手法看,他應該是掌握了這個秘訣,至少是沾了點邊,因為《梅花易數》的起卦方式就是隨時隨地,萬事萬物都可以用來起卦,肖老四給侯華占卜時,就是讓她隨便報了幾個數字,然後斷卦,而且還很準,所以,我分析,肖老四能這麼簡便這麼快速的卜卦,肯定有獨門的東西,那就是他知道邵康節的秘訣。”談到學術的東西侯副校長很熱烈,口若懸河。
這點我也注意過,但是看不出門道,肖衍四隻教我金錢卦,我問他:“為什麼你算卦不用制錢?”他淡淡地説:“能生巧,慢慢來,總有一天你不用制錢也可以占卜。”看來金錢卦和師父的占卜方法是兩碼事。
經侯副校長一分析,我開始相信那個秘訣就在師父手上了。
我説:“好吧,我去試試。”我心裏一點底都沒有,有些東西當一個人把它視若生命時,是可以與之共存亡的。比如方誌,信仰是他的生命,那麼如果師父真有那個秘訣的話,從他三年都不肯教給我這一點看,無疑秘訣就是他的生命。
侯副校長欣地説:“這就對了,只要你能勸得動他,以後你就不用去街頭算卦掙學費了,我讓你加入我的課題小組,你也可以住到我家裏去。”侯華笑嫣若花:“我沒有哥哥,你以後就是我的哥哥了。”很令人動的微笑,只是我很懷疑她微笑裏的真誠,我有農村娃的自卑,不敢高攀。我覺得和師父在一起,我很踏實,我們是同命相憐,可是現在我要背叛他了,他成了方誌,我是俞伯慶。但願侯氏父女真的是為了學術研究而不是一己私利,否則我就是賣主求榮的小人。
侯華帶着我去看守所見師父。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刑拘期間疑犯是不能會客的。但是一個大學的副校長卻可以安排我見到肖衍四,只為了一個縹緲虛無的所謂“秘訣”用心何其良苦啊!
肖衍四看到我,很驚訝,我也是,因為他臉上有明顯的傷痕。
我叫了聲師父,忍不住眼淚掉下來,那時他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竟然還有人打他。
“沒什麼,臨室裏有規距,進來都要熱身的。”師父撫摸了一下臉上的傷,然後像背誦八卦的卦辭一樣唸唸有詞:“一進牢門,心驚跳;二話不説,加温洗澡;三頓牢飯,頓頓不飽;四面高牆,外加崗哨…”我不由再次落淚,心裏很難受,不知道如何開口向他提秘訣的事,沉默着。
肖衍四也沉默了,但我看到了他的嘴角在動,是我早就習慣了的他為人占卜時的神情,我知道他在做什麼。
僅僅過了幾鍾,他抬起頭説:“天一,我知道你幹什麼來了,你是來要一樣東西,可是我想了再想,三年裏我能給你的都給了,真的沒什麼東西可給你了。”我搖搖頭説:“師父,我不向你要什麼,你已經給了我很多,我知足了…”肖衍四笑了,有些悽然,看看外面低聲説:“天一,我能算出有人讓你來向我要一樣東西,可算不出究竟是什麼,你能告訴我你要什麼嗎?”我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他,點點頭,把侯副校長的意思説了。
肖衍四嘆了口氣説:“我也知道有《梅花易數》秘訣,我也想得到,那是易學界的最高境界,得到他便可成為一代周易宗師。可那個寶貝是可遇不可求的,若我真的得到了,我還會去天橋和那些江湖術士為伍嗎?”我想了想説:“你可以假裝説有秘訣,出去後找機會離開大都吧。”肖衍四搖頭説:“天一,我這一把老骨頭早晚都得化成灰,生死輪迴是自然規律,誰也改變不了,落葉自當歸,我累了,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我拉住他的手,忿忿不平地説:“師父,老天不公啊,你這樣好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劫難呢!”肖衍四很悲傷地説:“天一,你錯了,老天是公平的,我的父親在抗戰時是一方惡霸,殺人越貨犯了很多罪,是被政府槍斃的,我是替他還債來了,這就叫輪迴,所以你一定要記住,人在做,天在看,頭頂三尺有神靈,無論何時都不許打誑語説空話有惡行,那樣遲早會有報應的,不在當世便在後代,積德行善子孫福啊。”我還要説什麼,警察已經吆喝説:“時間到了。”就要肖衍四將要走出門的那一刻,他突然貼在我耳邊小聲説:“峨嵋山,了空大師,你去,提我的名字,肖衍四。”説完如釋重負般頭也不回走了。
回到學校,侯副校長一臉的鐵青,侯華也不認我這個哥哥了,在一旁橫眉冷對。
我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了,我是家裏的榮耀,我不想現在離開學校,但我的命運我自己主宰不了。
我抱着一線希望懇求説:“侯校長,我師父真不知道秘訣,他説他要是知道秘訣的話,就不會去天橋那種地方了…你能不能讓我上完最後一年?”
“簡直是冥頑不化,既然他想和秘訣同生共死,那就讓他死在牢裏吧。”侯副校長氣急敗壞地説。
當一個人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會被別人當一盤菜看待,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就是一菜盤子。我其實連菜盤子都算不上,頂多是一瓷大碗,侯副校長大手一揮,我就從桌子上掉了下去,摔了個粉身碎骨。
侯副校長拿出學校的處分決定,扔給我:開除學籍。理由冠冕堂皇:“…不安心學習,與社會人員混在一起,大搞封建信活動,騙取錢財,且不思悔過,給學校造成了極壞的影響,經學校黨委研究決定,對周天一予以除名云云。”侯華幸災樂禍地笑,笑聲像極了揮刀自宮後的東方不敗。
我的手不停的顫抖,一張薄如蟬翼的紙此刻重如壓在孫大聖頭頂的五行山,不上學我還有出頭之嗎?孫大聖還有唐僧解救,可我師父如今關在牢裏,生死未卜,誰來搭救我呢?
我回宿舍收拾行李,上鋪下鋪的兄弟都在,都是一臉的同情,外加愛莫能助的惋惜,如果再讓我回頭選一次的話,我寧願餓死教室,也要把學上完,可惜沒得選了。
“你去哪裏?回家嗎?”喬好運説。他的名字取得好,有好運罩着,我沒有一個好名字,也沒有好運。我心裏悲涼。
回家?想起父親賣掉耕牛送我來學校的悲壯,我怎忍心將他如豆的希望掐滅。我搖頭,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反正不能回家。
“天一,我們永遠是好兄弟,有困難説一聲。”李平陽真誠地説。我強忍住眼淚,拍拍他的肩,又逐一拍拍所有人的肩:“好兄弟,友誼萬歲。”始自五塊錢豬頭的友誼,通過三年的朝夕相處,我們現在都是莫逆之。
散了罷,既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那就早散早滾蛋吧。
我拎着行李走出校門,阿嬌跟在後面,一聲不吭,直到看不見學校的圍牆了,她才衝上來,緊緊抱住我,泣不成聲。
我反身抱住她,我們淚眼相向。
我們曾經勾勒過美好的前程,大學畢業後我們一起回我老家縣城當老師,然後研究我們共同的課題——生兒育女,偕手終老,人的一生都是這樣度過的。上師範大學,從頭看到老,中間自己嘗,能和相愛的人守在一起,一個小縣城足夠了。
她問:“你去哪裏?”我苦笑:“父親把耕牛賣了供我讀書,我學業不成,只能回家做牛做馬以報親恩了。”我言不由衷,沒打算跟她説實話,我不想再連累她,本來可以舉案齊眉的,現實卻成了男耕女教,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中間這段不用品嚐,滋味想得到,只能是苦澀的。
“你不要我了嗎?我們才剛開始…就這樣結束嗎?”阿嬌淚打梨花落,我見猶憐。
我替她拭淚,自己卻淚不止。
“你好好上學,不要管我,也不要想我,我跌得倒就爬得起,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安她,仍然是言不由衷,我連自己都安不了。
“你不要走,你要飯我也跟着你…”阿嬌是典型的農村女孩兒,話也是典型的鄉村愛情語言,樸實卻天動地。我會拖着一個大學生去要飯嗎?餓不死也羞死了。
“你不是有手藝嗎?你去租個房子,然後去街頭擺攤,我每個星期去看你一次,只要能經常看到你,我就滿足了。”阿嬌搖着我的胳膊説:“答應我,別離開我,就在這座城市裏等我。”我也是這樣想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可惜我是個落難的英雄。我又何嘗想離開自己心愛的女人哪,阿嬌是我的初戀,愛情的甜在嘴裏還沒化呢,我怎麼捨得放手。
可是她的未來能觸摸得到,我的未來卻看都看不清,讓我怎能不柔腸百結。
我想了想説:“我先不走,等我想好了,安頓好了再來找你吧。”她讓我發誓,我長這麼大沒發過誓,有些為難,怕自己守不住誓言。她堅持着,目光令我心碎。
我為她的堅持動,發誓説:“我對天發誓不會離開鳳阿嬌,除非她先離開我。”我把自己上梁山,卻唯獨給她留了一條退路,不是不信任她,是不相信自己。
她破涕為笑,我們相互拭着淚水,那一刻的恩愛讓我記到了現在,仍然還會記下去。
她一步三回頭地回學校了,我一步三回頭地街頭。
我在街上走了很久,不知不覺走到了天橋。同行們紛紛打招呼:“小周,你師父呢?有子沒見他了。”我強顏歡笑説:“我師父閉關了。”眾人都出讚歎的神情,只有我知道,不是閉關,是關閉,不知道他老人家今生還能不能出關。
我在師父坐過的地方坐了一會兒,腦際忽然飄過他説過的話:這好歹也是一門手藝,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靠着給人算命打卦一生衣食無憂還是沒問題的。
難道説我要坐在這兒靠給別人算命打卦度過一生嗎?我看了看旁邊猥瑣、無慾無求的同行們,搖了搖頭,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肖衍四的另一句話又閃現出來:峨嵋山,了空大師。為什麼師父要我去這個地方,找這個人?我心一緊,驟然明白了,了空大師應該掌握着《梅花易數》的所有秘密。
我豁然開朗,明白了我該幹什麼了。我要去探尋易經的秘訣,我要看看這個令許多人不顧斯文,不顧命,不顧榮辱去搶掠的東西到底有多大的魅力,這才是值得我一生去追求的東西,正如侯華那個妖説的那樣,易經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我們都有責任把她傳承下去。是的,我要做這個傳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