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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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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裏——會場後排角落中的一張椅子上。

在馬延雄講話時被一羣人打倒後,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給金國克請了假,説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後排上去休息一下。現在,他靠着椅子,頭仰天枕在椅背上,兩眼緊閉,臉蒼白,豆大的汗珠在臉上淌個不停,沁濕了鬢角的兩塊頭髮。看樣子,他的肚子痛得真不輕。

其實,周小全肚子一點也不痛,腦子卻痛得像爆開一樣!

當馬延雄出現在禮堂門口的時候,周小全的神像禮堂裏所有的人一樣,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一剎那間,反映在他腦子裏的觀念是:這是一個偉大的敵人!

是的,這個人明知道這個場所是把他作為犧牲品的一個祭壇,他卻勇敢地把自己的頭顱獻上來了!沒有偉大心靈的人,能產生這樣的行為嗎?

當金國龍把馬延雄“噴氣式”扭到台子上的時候,他目瞪口呆地看見,怪延雄簡直是個英雄,而金國龍活像個小丑。他繼而想到,他就是這個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一種羞恥使他低下了頭。那就是説從路線上看馬延雄是個“三反分子”而從人格上看,他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來的目的如何,他能來到這個場合就表現了一種非凡的獻身神。和這樣一個敵人作鬥爭,自己也應該表現出一種非凡的神來。可是,用的照樣還是那野獸一樣的拳頭,狗一樣的吠叫…在批鬥馬延雄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抬頭往台子上看。在馬延雄講話的時候,他覺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戰後紐倫堡戰勝國的代表,在進行勝利的審判;而自己卻是被告席上的一員。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看馬延雄所攻擊的他的這些戰友們。他突然發現:金國龍、賀崇德、許延年、高建華、黑三,還有蒼白頭髮的“革命領導幹部”奕國泰這些戰友們,怎麼一個個長得這麼難看?原來他們不是好像還有各自的儀表和風度嗎?他的心神開始煩亂了,頭也有點暈乎起來。

他站起來到台上向金國龍請了“病假”來到這張椅子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躺在這裏,受着會場的暴風驟雨,內心裏翻騰着驚濤駭…他腦子裏縈繞着馬延雄剛才講的話。

動他的話是誠心的。而細細想起來,他以前在每一次批鬥會上講的話似乎也都是誠心的。

從“講話誠心”他又想到這個人的其他方面了:身上的槍傷、刀傷,少一個指頭的腳,由於思考而發白的兩鬢,由於勞累而很瘦的身體…他這些是為了什麼呢?為了反革命?邏輯上推理不下去。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想到這裏,他的心臟突然地狂跳起來:我現在睡在這裏假裝肚子痛,竟然對鬥爭這個人發生了動搖,這是不是背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驚慌地抬起了頭。可是,他抬起頭吃驚地看見:到處都在宣讀退出紅總的聲明:一個又一個的“戰鬥兵團”唱着主席語錄歌,退出了這個亂哄哄的會場…啊,看來大多數人的思想都發生動搖了!而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樣喊了一年多“打倒三反分子馬延雄”嗎?他們現在怎麼竟然和他一樣發生了動搖?不,比他還嚴重——他們已經宣佈退出紅總了。他怎麼辦呢?他也聲明退出紅總嗎?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們畢竟不同,馬延雄沒把他們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反革命了。

那麼,他是否現在應該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樣,和金國龍他們一起去“狠鬥猛批”這個人呢?

他也沒有勇氣站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

”他嘴裏呢喃着,拳手捶打着自己的腦袋,牙齒快要把嘴咬破,肚子也真的開始疼了,滿頭大汗,渾身大汗、大汗淋漓!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進行一場非常嚴重的內心鬥爭。

在這大動盪的歲月裏,人們就是這樣不斷地肯定着自己和否定着自己,在靈魂的大捕鬥中成長或者墮落。

周小全無力地軟癱在椅子上。他暫時不想思考什麼了,他想安靜地閉一會眼睛。但不能,他一閉眼又想到馬延雄身上。

他想:…是的,是馬延雄派出的工作組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可是,是馬延雄自己想出派工作組的主意嗎?不是的,是上面叫派的!”就是説,馬延雄僅僅是個執行者,他當時也許認為他也是執行主席的革命路線哩,是革命哩。但以後上面又説是錯了。那麼我現在説我是革命哩,捍衞主席的革命路線哩,就保證不會錯嗎?比如説:你為什麼打他呢?在每批鬥會上,他不是都誠心誠意向你做檢查嗎?他錯了,就檢查,就改正。你錯了呢?你有勇氣檢查和改正嗎?他承認錯誤和今天來這個會場一樣是勇敢的。是的,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敢於和自己認為的錯誤鬥爭。他不投機,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皮少受點罪,就向金國龍這樣一些人承認他整他們整錯了。沒有承認過…

他轉而又想到金國龍和台上的那些“戰友”們。他面對他們今天的表現,第一次認真地想到了他們的歷史——幾乎每一個人都不光彩!而他,一個年輕人,就因為運動被期受了一些委屈(而且很快就平了反),就和這樣一些人混在一起“革命”嗎?啊!周小全!你成了什麼東西?

當一個人從這樣一些角度去考慮問題時,事物還不會在他的面前漸漸地明晰起來嗎?在這個短短的時間裏,周小全好像摸索着穿過一個很長很黑的山,現在已經看見了一縷亮光——他來到口上了!

“小全,你今天怎不在台子上衝鋒陷陣,坐在這旮旯裏幹啥?”一個聲音在旁邊怪親切地説話。

周小全的思路被打斷了。他睜開眼一看,原來是縣委副書記李維光——已經挨着他坐下了。

這位“革命領導幹部”在造反派開大會的時候,總是積極來列席的。今天不知有啥事,現在才來。

李維光駝衣外邊直接披着四個兜的黑卡嘰棉襖;背頭梳得很整齊,嘴裏咬着玉白涸嘴,笑盈盈地看着周小全。

周小全故意地瞪了他一眼,譏諷地説:“我今天沒衝鋒陷陣,你今天怎麼也來遲了?一反常態!”李維光從嘴裏拔出煙嘴,仰頭大笑了:“哈哈,真是造反派的脾氣!”他肩膀堅了幾堅,把快要溜到背後的棉襖重新豎到肩膀上,輕鬆地説:“我忙着整理馬延雄的第二批三反言行哩!剛畢。這批材料一出來,可是一顆氫彈!”

“這樣看來,他真是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了?”周小全反問了一句。李維光“噗”地把煙嘴上的煙頭砍掉,很動地説:“玉坤真的異想天開,企圖叫這個人表態亮相,還説是要通過他爭取農民,我當時就説沒門!再説,革命反派成立紅政權,還非得要農民支持不可嗎?這又不是抗戰爭搞統一戰線哩!看看,這現在事這怎樣?”周小全下巴朝台子上揚出來揚,從牙縫裏擠了幾字:“你看看這事實怎樣!”李維光抬起頭,看見台上那一批人正在亂叫亂嚷。兩個打手分別擰着馬延雄的兩條胳膊。整個會場只有幾十個人了,而且有些看來還是些馬延雄的“同情分子”大概是留下給金國龍他們“記帳”的。李維光臉慘白,不敢再看了。他扭過頭向周小全訕笑着説:“這,真像是一幕戲。既是一幕悲劇,又是一幕喜劇,想不到馬延雄眼看就要當縣革委會的副主任,可還沒當哩就又被打了倒!

“打倒了你當嘛!你當了,這幕戲不是就更有意思了?”周不全惡意地對上話茬説。

“哈哈!你看你這後生説的!咱沒那麼野心1咱只要能給你們造反派當好馬前卒就行了。不過,他馬延雄能行嗎?我看也未必!他是個什麼人?‘三反言行’一大堆;十幾年又賣力地在咱縣推行了一條什麼路線?貨真價實的資本主義路線!而且又死不認罪,就像你們造反派説的,真正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他手中的玉白煙嘴在周小全面前一揮。斷然地説。

“那麼作為一個人來看呢?”周小全突然問他。

“人?”李維光很惑地看定周小全。

“嗯!”周小全也看定他。

李維光現在才突然發現周小全眼裏有兩道兇狠的光芒。他認定這個造反派是嫌自己沒把馬延雄的壞處説全面,趕忙回答:“我看他不是個人!是個獵!比如今天,是自尋來送死哩…”啪!啪!啪!三記耳光像三道閃電,擊在了李維光的臉上!周小全轉身穿過走道,從台子右側的門裏進去,繞過台子上那羣亂喊亂叫的人,向化妝室走去。

李維光縮着脖頸,雙手捂着自己的腮幫子,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天啊,這個世界全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