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十一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夜黑。路滑。雨緊。

兩個人摸索着跋涉,誰也不敢説話。好在馬延雄對這些地方很,他走在前面,拉扯着路生的柳秉硅,上坡下溝,跌跌爬爬,已經穿過了好幾人村莊。

馬延雄在黑暗中一邊走,一邊急促地息着。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們從路邊摸下去,來到一個大石崖下。他們緊挨着坐下了。這裏既避雨又避人,好地方!

石崖下邊的小河漲水了。細細聽起來,雨夜是一首動人的樂曲:輕柔的風雨聲使人想起二胡的鳴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覺得像三絃在彈撥。柳秉奎緊挨馬延雄坐着,興奮的情緒使他非常想一袋煙,但不敢劃火柴。他掏出布煙袋湊到鼻子上,狠狠聞了幾下。他打了一個噴嚏,摸了一把楂楂的臉,鼻子,帶着笑音説:“老馬!趕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裏有我個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兒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趕後天天不明準能到柳灘。”他又將布煙袋湊到鼻子上狠狠聞了幾下,一伸脖子準備再痛快地打了個噴嚏——但沒有能打出來,因為他聽見馬延雄説:“秉奎,你回家去吧,我準備回縣城。”柳秉硅吃驚地叫了:“啊呀,好老馬哩!你怎敢進城去?城裏能藏得住嗎?還是藏在柳灘。”保險!”馬延雄半天沒説話。過了一會,他才平靜地説:“秉奎,到城裏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紅總去。”

“啊?

”像一股冷風灌進了柳秉奎的腔子裏。他胡薦嘴在黑暗中大張着,説不出話來。

半天,他才驚恐地發出一連串的問話:“為什麼?老馬,你瘋了?你尋着往虎口裏走嗎?你這是為的什麼?你思想怎突然變成了這?你原來不是要跟我到柳灘去嗎?”馬延雄儘量壓着自己的情緒,仍然語氣平靜地説:“秉奎,我這不是現在才決定的;在獸醫站的窯裏就決定了,就是為了這我才跑出來的。當時時間緊迫,沒辦法給你説明…

憨厚的秉奎這一下子才明白了過來,他在黑暗中大叫着説:“老馬!這可萬萬使不得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尋上門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來,蹲在了馬重延雄的對面,兩隻手放在他的膝蓋上,胡楂子臉快要湊到他的臉上。

馬延雄伸出兩隻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捉住了柳秉奎的兩條胳膊,情緒很動地對他説:“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遠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誼。我願意和你這樣的人同生死,共患難!你叫我藏在柳灘的崖窯裏,這樣的確安全,可是不能這樣做。我是黨員,是縣委書記,在這樣大的羣眾運動中,在這樣複雜混亂的局面下,我能為了保全自己離開這運動嗎?打個比方説,比如你們村裏有兩個人打架,秉奎,作為大隊書記,你能為了自己安然就躲開,就不去勸架捉架嗎?不能吧?你必須要冒着準備挨兩個人的拳頭去勸,去捉。儘管兩個人都因為有了你而沒把對方打架氣,可能當時都怨恨你。但也許過了很久再回想起來,他們會從心裏謝你的。…當然,我現在面對的不是兩個人打架,而是兩羣人。兩個人打架好捉,這羣架難捉。捉這架得準備皮掉,甚至掉腦袋!兩個人打架往往是因為私事;天啊!這兩羣人打架他們竟然説是為了革命!這牽扯着千千萬萬人的命呢!秉奎,你説這架該不該捉?柳秉奎一股坐在了他上。他頭倒鈎着,半天抬不起來,他再能説什麼呢?黑暗中,眼淚在他鬍子巴碴的臉上淌着,叭嗒叭嗒地滴在腳下的石板上。三天前,他還有柳灘的河灣裏打壩。聽説縣委書記被人關了閉,他摜下钁頭,背上糧食來城裏“探監”三天以後的現在,他蹲在這個黑暗的石岸下痛哭涕。他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看見親人落了水,本沒考慮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懼地救親人,竟然也創造了奇蹟,竟然也勝利了。可是這勝利的火花在他眼前閃了一下,就又熄滅了。他頭傾了半天,抬起老淚縱橫的臉問書記。

“老馬,你自投到紅總的門上,就能把這架捉開嗎?”

“唉!這我也沒辦法説。”馬延雄捋着頭髮上的水説“但我不回去,這架肯定要打,馬上就要打。我回去以後,紅總的矛頭就會對準我,紅指眼下還沒力量主動去進攻紅總,所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來。拖一段時間,説不定黨中央就會把武鬥制止住的。”

“那如果你不回城裏去,紅總知道你不在石門公社,還去打嗎?”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麼希望。

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説:“如果我不回城,他們沒見我,我相信我不在石門了嗎?”柳秉奎徹底絕望了。他重新傾下頭,兩隻手緊狠狠地揪着自己大腿上的肌!馬延雄慢慢站起來,黑暗中立了好久,才開口説:“秉奎…咱們…就…分手吧…你不要再送我了。你不知道,前邊就是大店寺,過了大店寺就到公路上了,萬一碰上紅總的人就不好了。你在石崖上等到天明後,從萬家山公社那裏抄小路回去吧,千萬不敢再跟我一塊走了。我不怕,我專門去尋他們的。可他們抓住你,一看你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造你的,我已經連累了你,不能再連累你了…”

“不!”柳秉奎兩隻手抓住馬延雄瘦弱的肩頭搖晃着“不!我一定要和你一塊到城裏去!”

“秉奎,不要這樣。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萬不能去!萬一你有個什麼閃失,我就對不起大嫂,也對不起柳灘一村人了!趕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來。叫大家不要擔心我,就説我不要緊。要相信紅總大多數羣眾是通情達理的…再説,説不定這次紅總看我主動投上門來,也不會怎樣整造我呢!”最後這句話既是對柳秉奎的安,也是他自己的一線希冀。柳秉奎放開他的肩頭,雙臂無力地垂下了。

他們上了石釁。雨大起來了。整個木地響徹了一片雨點的敲擊聲。腳底下綿囊囊的,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

三岔路口上,倆人相對而立。四隻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搖了好久好久。

“你快轉路回家去吧…”馬延雄説完,堅決地把手從柳秉奎的手裏出,一側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雨裏,那撲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裏,雙手矇住臉,孩子一般放聲哭了!雨下得正緊…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靜的,又是嘈哪樣的——沒有其它聲音,只有雨的聲間。空氣裏混和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黴味。地已經下飽和了,雨不再滲進去,在地面上隨意漫着。

馬延雄頂着風雨走。路不知道在哪裏,每一腳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萬丈深淵。衣服濕透了,越來越沉;鞋一層層裹滿了泥漿,重得抬不起腳來。

“咕咚”一聲,他一個仰面栽倒在水窪裏了!

他呻着,半天爬不起來。飢餓、疲勞、寒冷、傷痛,使他本來就垮了的身體到了極度的虛弱狀態中,他簡直再沒有力氣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裏,任嘩嘩的大雨無情地澆潑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艱難困苦的游擊隊生活:那時候,也經常在這樣的雨夜裏行軍,但身邊總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濘滑溜的雨夜裏行軍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鄉家裏換一身乾衣服,圪蹴在熱炕頭上喝熱乎乎的米湯,心裏總是很甜的,不覺得有什麼苦。那時候,他也正年富力強,決不至於像現在一樣摜倒就起不來了…唉,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掙扎着往起爬,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價響!一番拼命以後,他終於站起來了。

他站着了一會氣,準備往出邁步。可是,腳在泥漿裏怎麼也拔不出來。他咬住牙往出拔,身子不由得晃盪了幾下,又一次栽倒在水窪裏了!他伏在泥水裏,頭枕着泥胳膊,意識一陣陣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來…

“啊,有一點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對自己説,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在黑暗中緊張地搜索起來,似乎面前真有什麼吃的東西。的確!似乎發現前面不遠處,隱隱約約有一片密匝匝的莊稼。啊!那説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幾穗小生玉米。該多好!這樣,他也許會重新新有力氣的,也就會重新走向前的。他嚥了一口唾沫,兩隻手摳着泥地往前爬。他身體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塊玉米地邊,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顫抖着剝去皮,不管,就到嘴裏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剛嚼了一下,兩個腮幫子和牙牀就猛地一緊縮,疼得嚼不動了!好久,口腔才松馳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啃起來了。

俗話説:吃一顆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幾穗玉米,身子明顯覺硬朗起來,吃完後,他像孩子了母親的汁,兩隻手親暱地撫摸着土地,兩大滴飽含着情的熱淚和雨水一起淌在了大地母親的脯上…

現在他又起程了——頂着嘩嘩的風雨,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向縣城顛簸着。他想:天明後一定能走到城裏的。到城裏去!眼前他只考慮這個目標。城裏將給他帶來什麼,他現在甚至連想都沒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夠多困難。他飢餓,他勞累,他寒冷,他脊背上的傷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攔擋住,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難靠近一步!

雨繼續嘩嘩地下着,他繼續踉踉蹌蹌向前走前;跌倒了,再爬起來,再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