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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衞向書只道弓馬騎,諳達自要教的,今輪着是讀書。皇上哪裏肯聽,丟開書本就往外走。陳廷敬同高士奇侍立在旁,只是看着皇上撒氣,想幫衞師傅也幫不上。
皇上出門去,叫上侍衞倭赫,説:“朕騎馬去。”倭赫只請皇上稍稍候着,飛跑出門牽馬去了。太皇太后囑咐過,皇上年紀太小,想騎馬只在乾清門裏頭轉轉,不準到外頭去。周如海等幾個太監也忙隨皇上出來了,生怕出事。衞向書同陳廷敬、高士奇也只得出了弘德殿,跟在皇上後面。
倭赫牽了御馬來,抱着皇上騎馬。皇上還未能獨自騎,便由倭赫帶着。周如海只連聲喊着主子悠着點兒,皇上卻嫌太慢了,搶過倭赫手中馬鞭使勁兒打。馬只是在乾清門裏逗圈子,跑得太快怕皇上摔着,倭赫便老是勒着馬繮。
皇上又沒了興趣,嚷着要下來箭。倭赫勒住馬,周如海過來要抱皇上。皇上卻朝一個小太監喊道:“張善德,你抱朕下來!”喚作張善德的小太監忙跑了過去,把皇上從馬上抱了下來。張善德才十三歲,力氣不太,那馬又高,差點摔了皇上。周如海便斥罵張善德該死。皇上偏護着張善德,反過來罵了周如海。
倭赫拿起御用弓箭,拉如滿滿月啪地一聲,正中前頭的樹樁。皇上接過倭赫手中的弓箭,漲紅了臉也拉不太開。聽得一響悶響,箭不出五十步落地。皇上氣地把弓箭往地上一摔,道:“不箭了,回去讀書!”倭赫道:“皇上不能讀着書想騎馬箭,着箭又想讀書。皇上年紀還小,能這麼遠,了不得了。”皇上使着氣説:“我説不箭了就不箭了!”這時,一直呆立在旁的高士奇上前道:“皇上,奴才有樣東西想獻給你,既可練腕力,又可拿着玩!”皇上問道:“什麼東西?”高士奇説着就從懷裏掏出個彈弓。那彈弓做得很是巧,鐵打的架子,手柄上鑲着黃楊木。
高士奇道:“回皇上,這叫彈弓,我們鄉下小孩很平常的玩意兒。”皇上接過彈弓,眼睛一亮,説:“宮裏怎麼沒有這東西?”高士奇笑道:“這本是鄉下孩子玩的,只是做得沒這麼好。此物叫橡皮,產自西洋。鄉下人哪裏見過橡皮?奴才教皇上怎麼用。”高士奇拿彈弓瞄準樹上一隻鳥,啪地一聲過去,鳥中矢而落。皇上高興得直拍手,只道這個東西好玩。
高士奇道:“奴才隨侍多,見皇上腕力尚弱,挽弓實在勉為其難,便想起自己小時候玩過的彈弓。正好京城裏又找得着洋人的橡皮,就特地找匠人做了這個彈弓,孝敬皇上!”皇上笑道:“高士奇,朕很高興,朕讓太皇太后賞你!”高士奇低頭道:“臣能侍候皇上讀書,已是天大的恩寵!士奇不敢邀功。”有回又是輪着衞師傅講書,他突然身子不好告了假,奏請太皇太后由陳廷敬頂替幾。太皇太后恩准了。皇上見是陳廷敬講書,更是不想讀書,只道:“好了好了,衞師傅病了,我也正想玩哩!去,騎馬去!”陳廷敬忙説:“皇上不可如此。哪天讀書,哪天騎,自有師傅、諳達們安排,不可亂了。”皇上生氣道:“讀書讀書,總是讀書,要讀到哪天為止!”陳廷敬説:“回皇上,俗話説,活到老學到老,還有三分沒學到。學無止境呀!”皇上畢竟還是小孩,道:“什麼學無止境,怎麼不見你們讀書?”陳廷敬道:“臣雖然中了進士,仍在翰林院讀書。臣除了侍候皇上讀書,就是自己讀書。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讀書,自己在詹事府聽差仍要讀書。”皇上道:“衞師傅教的,我實在讀厭了。能不能換些文章來讀?”陳廷敬説:“經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讀的,慢慢來。”高士奇卻道:“皇上不妨説説,您最愛讀什麼文章?”皇上説:“我最近在讀詩,喜歡得不得了。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陳廷敬聽皇上讀的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嚇得臉大變,忙説:“皇上聰明異常,可您現在還需師傅領着讀書,不可自己隨便找書看。”皇上皇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讀什麼書,還要你説了算。有本事的話,把這首詩説給朕聽聽!”高士奇卻搶先答道:“回皇上,這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陳廷敬知道這話題不可講下去,厲聲道:“士奇!”高士奇卻是有意誇顯學問,道:“各代詩文,自有不同氣象。曹植是三國人物,那時的詩詞,多慷慨悲涼,氣魄宏大,自古被稱作漢魏風骨。”皇上歡喜道:“高士奇,你有學問。説説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吧。”陳廷敬勸道:“皇上,我們還是接着衞師傅教的書來讀吧。”皇上喝斥陳廷敬:“你別打岔!”高士奇又道:“這是曹植的鬱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殺了幾個親兄弟,把曹植也貶了。曹植悲嘆自己沒有能力解救危難的兄弟,就寫了這首詩。”皇上問道:“本是同生,相煎何太急。這也是曹植寫的嗎?”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紀,卻是博聞強志。”不料皇上説道:“曹丕為什麼要殺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會殺朕嗎?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高士奇這下可嚇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監們也嚇着了,周如海忙説:“皇上,您可不能這麼説話,奴才們還要留着腦袋吃飯哪!”陳廷敬也急壞了,忙説:“皇上,這人世間很多道理,需得長大之後自然明白,您現在只管讀書。”皇上道:“朕説不定還沒長大就被自己哥哥殺了,還不如不長大哩!”陳廷敬額上早已冷汗如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這已是前車之鑑,歷代皇帝早已汲取教訓。皇上不必擔心,只管讀書就是了。”皇上哼着鼻子道:“讀書讀書,只知道要我讀書!你的學問不如高士奇。”陳廷敬道:“讀書人認識文章,就像農户認識莊稼,並不稀罕。”皇上笑笑,説:“哼,説你學問不如高士奇,你還不服氣!”陳廷敬回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學問,但皇上只要發憤,不用到他這個年紀,詩文只要過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誰家。好比百草萬木,見多了,悉了,都可知其類,呼其名,知道它長在什麼季節,是華秋實,還是歲歲枯榮。”皇上道:“朕聽不進你這些話!朕要去找太皇太后,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們做皇帝,免得兄弟殺兄弟!”周如海撲通跪下了,陳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衞、太監都跪下了。陳廷敬叩頭在地,道:“皇上,此話休得再提,不然在場所有人的腦袋都保不住!”陳廷敬回到家裏滿心惶恐,生怕今這事傳到外頭去。他明知這本是高士奇惹出來的禍,可衞大人是把講書的事託付給他的,他心裏有委屈也沒處説去。只願菩保佑了。周如海求皇上別把這事説給太皇太后聽,不然奴才們都會掉腦袋。可陳廷敬心想八歲幼帝的嘴哪裏封得住的?
夜裏,陳廷敬獨坐書齋,拂琴良久。老太爺聽這琴聲,便猜着廷敬心裏肯定有事。卻不想去打擾他。聽得琴聲靜了,老太爺放心不下,去書齋看看。卻見陳廷敬正在作詩。
陳廷敬見老太爺去了,忙説:“爹,您還沒歇着哪。”老太爺説:“看看你,就去睡了。嗬,又有佳構啊。”陳廷敬道:“隨意塗鴉,見笑了。”老太爺過來看看,原來陳廷敬寫的是首詠史詩,道的劉邦初創基業的時候,天下英雄的豪邁之氣,末尾兩句卻是:儒冠固可溺,齷齪多凡庸!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陳廷敬自己沒説,老太爺也不會問的。
第二,陳廷敬照例去了弘德殿,衞大人仍是病着。卻見風平靜,啥事兒也沒有。這才放下心來,想皇上真的沒有把事情説給太皇太后聽。
哪知周如海原是鰲拜耳目,昨夜裏就把弘德殿的事原原本本報與他聽了。鰲拜聽了,知道事情全在高士奇身上,可畢竟責怪起來大家都會吃苦頭,便把這事瞞住了太皇太后。卻又不想讓這事輕易過去,就找了索尼。索尼聽了,氣得連夜把高士奇叫了去,罵得他狗血淋頭。高士奇只想這事肯定是陳廷敬告發的,自此心裏更是記恨。
因有了昨之事,今皇上不再推三推四。陳廷敬讀一句,皇上就跟着讀一句。可讀了不到一個時辰,皇上突然又不吭聲了。陳廷敬才抬起頭來,只見皇上拉開彈弓,朝殿角啪地打了過去。立馬一聲脆響,殿西頭立着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嚇着了,大監們早跪了下來。
正在這時,鰲拜大步跨進門來,驚道:“臣叩見皇上!剛才是誰驚了駕?”沒誰敢吭聲,都低了頭。皇上也是把頭低着,手背在身後。鰲拜環視殿內,見打碎了一個瓷瓶,問:“誰打碎的?該死!”周如海忙望望鰲拜,又悄悄兒朝皇上努嘴巴。鰲拜立時明白過來,知道自己説了大逆不道的話,卻是隻裝糊塗,問:“皇上手裏藏了什麼東西?”皇上拿出彈弓,極不情願地攤在手裏。周如海跑上去接過彈弓,給鰲拜。鰲拜反覆看看這東西,問道:“這是哪裏來的?”高士奇忙跪下來,説:“奴才給皇上做的,皇上平時可用這個練練腕力。這叫彈弓,民間小孩的玩意兒。”鰲拜發火道:“大膽,誰讓你做的?”高士奇叩頭道:“奴才見皇上挽弓箭腕力不足,特意做了個彈弓,好讓皇上平練練。”鰲拜罵了高士奇半,又望望陳廷敬,説:“山西自古就是個出名相的地方,藺相如、荻仁杰、司馬光、元好問,都你們山西人。如今衞師傅和你也是山西人,你要盡力侍候皇上讀書。”陳廷敬道:“廷敬雖才疏學淺,卻願效法先賢,忠君愛國,不遺餘力!”鰲拜説了幾句,回頭對皇上叩道:“臣來看看他們侍候皇上讀書是否用心,臣這就告退了。”皇上剛才聽鰲拜罵人,甚是害怕,這會兒卻道:“把彈弓還我!”鰲拜猶豫着,仍把彈弓還了皇上,道:“皇上讀書時只是讀書,學騎時再玩這個東西。”皇上也不説話,只望着地上。鰲拜又朝殿內太監們罵了幾句,朝皇上叩頭走了。
高士奇突然説道:“廷敬,山西可是人才濟濟啊。我聽説山西有個傅山,名聲很大。”陳廷敬聽出高士奇居心不良,心想他肯定早聽説自己同傅山有過往來,便道:“傅山人品、學問都很不錯,只是格怪了些。”高士奇笑道:“傅山的反心昭然於天下,讀書人多有耳聞。您只説他格怪了些,未必太輕描淡寫了。”陳廷敬道:“士奇,這裏不是談傅山的地方,我們侍候皇上讀書吧。”哪知皇上聽了卻是不依,只問:“傅山是誰?”陳廷敬説:“一個很有學問的人。”皇上道:“先帝説天下最有學問的人都來考進士了,傅山考中了嗎?”陳廷敬回道:“皇上,讀書人各不相同,有的喜歡考進士,有的喜歡跡江湖。皇上現在只管讀書,傅山這個人,您後會知道他是誰的。”皇上道:“朕看你倆神很不對勁兒,難道這傅山是説不得的嗎?他到底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還是江洋大盜?朕記得先皇説過,人心如原草,良莠俱生。去莠存良,人皆可為堯舜;良滅莠生,人即為禽獸。朕相信不論什麼人,只要讓他明白聖賢的道理,都會成為好人的。”陳廷敬驚歎皇上小小年紀,居然能把先帝這話原原本本記下來,便道:“可喜皇上能記住先帝遺言。皇上只好好兒讀書,這些道理都在書中。”説到讀書,皇上又不高興了。
陳廷敬想今鰲拜在弘德殿裏很失臣工之體,實為大不敬。皇上讀書的地方,臣工怎可在那裏喝三罵四?
回到家裏,翁婿倆長談至半夜。老太爺道:“聽你這麼説,鰲拜果然有些驕縱。”陳廷敬説:“輔佐幼主之臣必須是幹臣,而幹臣不好就功高蓋主,貽禍自身。自古輔佐幼主的臣工,都不會有好結果。往遠了説,呂不韋輔佐贏政,最後怎麼樣?遺恨千古!”老太爺道:“是呀,睿親王多爾袞輔佐先皇順治,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是人死之後,還被褫爵藉沒,牌位都撤出了宗廟。天下人都知道多爾袞蒙着千古沉冤,只是不敢説!若是那抱有野心確想篡逆的,就更沒有好下場了。”陳廷敬説:“鰲拜大人屢屢示恩於我,可我實在不想同他靠得太近。四個輔政臣工,鰲大人名列最後。可他的子卻是凡事都要搶在前頭,難免四面樹敵。我估計四個輔政臣工,今後最倒黴的只怕就是鰲拜!”老太爺説:“鰲拜祖上世代功勳,他自己又身經百戰,驍勇異常,軍功顯赫。只因子魯,屢次被參劾。不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在其他輔臣之上。單憑這些,他就不會把別的人放在眼裏。”陳廷敬道:“我擔心的是他最後會把皇上都不放在眼裏。”皇上覺得弘德殿的子甚是難熬,可轉眼間他已是十歲了。這時的皇上已懂事不少,再不同師傅們鬧子。這天,鰲拜進了乾清宮,直往西頭弘德殿去。張善德已長到十五六歲,早同大人一般高了。他見鰲拜來了,忙道:“輔臣大人您請先候着,待奴才去奏報皇上!”鰲拜橫着眼睛瞪了,張善德嚇得忙退下。太監畏懼,低頭讓開。站在殿門口的倭赫見了,忙上前攔了鰲拜道:“輔臣大人請稍候!”鰲拜扇了倭赫一掌,道:“老夫要見皇上,還要你們准許?”倭赫眼都被打花了,也不敢拿手,低頭道:“輔臣大人,您是輔政臣工,領侍衞內臣工,奴才知道的這些規矩,都是您教導的!”鰲拜吼道:“老夫教導過你們,可沒人教導過老夫!”索額圖猛地從弘德殿裏衝出來喊道:“誰在外頭喧譁?”見是鰲拜,忙拱了手“啊呀,原來是輔臣大人來了!你們真是放肆!怎麼在輔臣大人面前無禮!快快奏報皇上,輔臣鰲拜大人覲見!”這時周如海慌忙跑出來,喊道:“輔政臣工鰲拜覲見!”鰲拜進殿,跪地而拜:“臣鰲拜向皇上請安!”皇上知道剛才是鰲拜在外頭吵鬧,卻只做沒聽見,道:“熬拜不必多禮,起來坐吧。你是朕的老臣了,朕準你今後不必跪拜。”鰲拜聽了,只道:“臣謝謝皇上恩典。臣多年征戰,身上有很多處老傷,年紀大了跪着也甚為吃力。”衞向書、陳廷敬、高士奇都向鰲拜施了禮,口稱見過輔臣大人。鰲拜環顧左右,見侍衞中間竟然向他施禮的,心中大為不快。
皇上道:“鰲拜,你終勞國事,甚是辛苦。朕天天讀書也煩,但是想着你們那麼辛苦,朕也就不怕苦了。”鰲拜道:“老臣沒別的事情,只是多不見皇上,心中十分想念。鰲拜謝皇上體諒!外頭有人説老臣全不把皇上放在心上,多沒向皇上請安了。老臣今叩見皇上,只有衞師傅跟陳廷敬、高士奇看見了,這幫小兒都沒瞧見哪!”索額圖頓時慌了,忙指使左右:“你們真沒規矩,快快見過輔臣大人!”侍衞們這才拱手施禮,道了見過輔臣大人!皇上畢竟年幼,心裏到底有些懼怕。鰲拜又道:“衞師傅,皇上年幼,讀書辛苦。拜託您悠着點兒。皇上想散散心,你們就侍候着皇上玩玩吧。”衞向書道:“皇上很用功,練習騎也沒放鬆。”鰲拜笑道:“老臣這就放心了。老臣盼着皇上早學成,那時候老臣便可回到老家,養幾匹馬,放幾頭羊,過過清閒子。”皇上卻道:“鰲拜不可有此想法。朕皇祖母説了,四位輔政臣工,都是愛新覺羅家的至親骨,這個家始終得你們幫着看哪!”鰲拜叩道:“臣謝皇上跟老祖宗垂信,不盡!皇上只管用心讀書,臣告退。”皇上喊道:“索額圖,送送輔臣大人。”索額圖送鰲拜出了弘德殿,侍衞同太監們只略略低頭。鰲拜便站住不動,橫眼四掃。索額圖忙説:“你們真是無禮!恭送輔臣大人!”侍衞同太監們只好齊聲高喊恭送輔臣大人。鰲拜這才哼了聲,大步離去。索額圖回頭見張善德正在身後,便同他悄悄説了句話。張善德聞言大驚,嚇得直搖頭。
衞向書見剛才皇上實是受驚了,便道:“皇上,今書就讀到這裏吧。請諳達侍候皇上去騎馬如何?”皇上卻道:“輔臣大人怕朕讀書吃苦,可他處理國事還辛苦些。衞師傅,接着講新書吧。”索額圖向張善德使了眼。張善德只作沒看見,仍木木地站在那裏。索額圖卻朝他瞪了眼睛,張善德這才説道:“皇上,鰲拜説是來探望皇上,卻在這裏咆哮喧譁,大失體統!”索額圖卻立馬罵道:“狗奴才,你竟敢在皇上跟輔政臣工之故意間調撥!”原來剛才張善德那些話是索額圖教他説的,卻又來罵他。
張善德嚇壞了,忙跪了下來,説:“奴才該死!可奴才怕皇上嚇着,實在看不下去!”皇上笑道:“朕是那麼好嚇唬的嗎?你們都想得太多了,輔臣大人都是為着朕好。陳廷敬,朕聽説你是鰲拜保舉來的。你説説朕是去騎馬呢?還是讀書?”陳廷敬道:“回皇上,讀書、騎都很重要,這會兒皇上想讀書,那就讀書吧。”皇上説:“衞師傅,朕依你的,這會兒就不講新書了。可朕也不想去騎馬,朕想讓聽些歷史掌故,就讓陳廷敬講吧。”衞向書點頭道:“遵皇上旨意。史鑑對於治國,至關重要。”陳廷敬便説:“臣遵旨。不知是臣隨意講,還是皇上想知道哪些掌故。
皇上卻道:“你給我説説王莽這個人吧!”衞向書聽了暗驚,道:“皇上,這段史事紛繁複雜,過幾年再講不遲。”皇上説:“歷朝歷代,皇帝、臣工多着哪,但朕興趣的倒也不多,值得細細琢磨的君臣更少。朕雖年少,王莽倒是聽説過的。朕就想聽陳廷敬仔細説説王莽這個人。”衞向書只道過幾年再講這段史事,今可講講別的。高士奇上回吃過苦頭,只是站在那裏不吭聲。
皇上道:“真是奇怪了!朕想聽聽王莽這個人的故事,你們好像就忌着什麼。難道國朝朝中還有王莽嗎?陳廷敬,説吧!”陳廷敬很是為難,望望衞向書。衞向書道:“陳廷敬,皇上想聽,你就講吧。”陳廷敬仍是遲疑,半才講了起來:“西漢末年,天下梟雄蜂起,朝中朋黨林立,外戚爭權奪利,國家甚是危急。王莽倒是個能臣,替漢室收拾好了搖搖墜的江山,輔佐平帝劉衍。但是,王莽既是能臣,更是雄。他伺機暗殺了平帝劉衍,扶了兩歲的孺子嬰為帝,自己掌朝廷。攝政不到三年,乾脆把孺子嬰拉下皇位,自己登基。”皇上問道:“漢平帝劉衍被殺,年歲多大?”陳廷敬説:“十四歲!”怎料皇上又回道:“朕今年十歲了,離十四歲還有幾年?”皇上這話一講,面前立時跪倒一片。衞向書叩頭道:“皇上,今這話傳了出去,可是要人頭落地的呀!首當其衝的自是老臣。老臣命如草介,死不足惜。只是這些話如被人利用,難免危及君臣和睦,釀成大禍!”皇上問道:“衞師傅是怕有人等不到我十四歲,就把我殺了?”索額圖吼道:“陳廷敬真是該死!”陳廷敬雖是害怕,但既然説了,就得説透,不然更是罪過,便道:“皇上,剛才臣所説的雖是史實,但其中見識,臣並不贊同。既然皇上垂問,臣就冒死説説自己的看法!”衞向書搖頭道:“廷敬,你不要再説了!”陳廷敬卻道:“廷敬一人做事一人當,與衞師傅無干!王莽固然不忠,但他之所以膽敢篡漢,都因漢平帝懦弱無能!歷史有可怕的輪迴,光武帝劉秀光復了漢室,可是不到兩百年,又出了個曹。曹也被世人罵為雄,但如果不是漢獻帝劉協孱弱可欺,曹豈敢大逆不道?”高士奇這回説話了,道:“王莽、曹可是萬世唾罵的大大惡,廷敬您這樣説不等於替他們揚幡招魂嗎?您不要再説了。”陳廷敬卻是誰也不理會,只對皇上説:“臣還沒有講完哪!”衞向書厲聲喊道:“廷敬,老夫求你了,不要再多説半個字!”皇上卻仍要聽下去,陳廷敬又説道:“皇上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必能成就一代聖明之君!單憑皇上以十歲沖齡,便能問王莽之事,可謂識見高遠。史鑑在前,警鐘縈耳,皇上當更加發奮,刻苦磨礪,不可有須臾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