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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司馬錯講述的軍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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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等慶典完畢,張儀便擠出了校軍場,一路快車回到府中,竟是一直沒有説話。嬴華將張儀送到府門,便匆匆折馬去了宮中。緋雲一進府便忙着去收拾安頓。張儀獨自在書房裏轉悠,也不去處置那些積壓的公務,竟是不明不白的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用過晚飯,張儀兀自不能平靜,便驅車來到上將軍府。家老見是丞相來到,竟沒有通報司馬錯,便將張儀徑直領到了書房。

燈下,司馬錯正在與一個年輕的武士説話。張儀眼力極好,一眼便看出,這是間在校軍場指揮大力士的那個百夫長。司馬錯見張儀來到,連忙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了,快快請進。”張儀打量着司馬錯笑道:“倏忽三兩年,上將軍如何便如許風塵?竟是白了鬢髮?”司馬錯笑道:“我無丞相襟,自是老得快了。”説罷便請張儀入座。那名年輕武士站了起來一躬:“騎士百夫長白起,參見丞相!”張儀見這年輕武士生得肅殺厚重,一頂頭盔卻是比尋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凜凜身軀竟是威武非常,便不覺有些喜歡,點頭虛手一禮,笑道:“可是郿縣白氏後裔?”白起道:“正是。”張儀又道:“可識得白山將軍?”白起點了點頭,卻沒有説話。司馬錯笑道:“白起素來不張揚家世,白山將軍,正是白起的族叔。”張儀笑道:“原來如此,卻也是自強秉,好事。”白起便向兩人一躬道:“上將軍、丞相,公務已畢,小軍告辭了。”司馬錯點點頭:“去吧,轉告孟賁烏獲,較力不是軍功,無得輕狂才是。”白起答應一聲,便大步出門去了。

張儀笑道:“一個小小百夫長,竟蒙上將軍接見,可見器重了。”

“丞相不喜歡他麼?”司馬錯笑罷卻是喟然一嘆:“這個白起啊,可是了不得呢。從軍較武便勇武過人,更難得的是,對兵法戰陣竟是天生通曉一般。遴選鋭士進攻巴蜀,我原是要他做千夫長的。可這白起,硬是要從伍長做起,説是沒有軍功,寧不升遷。果然也是,連續一路打下來,他竟是戰戰斬首五人以上,按説也該做千夫長了。可他就是要伍長、什長、卒長、百夫長一級一級做。二十歲的武士,有如此沉穩的品,難得啊!”

“上將軍素來不謬獎於人,張儀自是信得。”張儀笑道:“我還看得出來,你是有意錘鍊於他。否則,今校軍場如此場面,如何能讓一個百夫長指揮三個大力神?”

“你去了校軍場?”司馬錯驚訝了。

“如何?我去不得麼?”司馬錯嘆息了一聲,卻是一陣沉默,良久,語氣沉沉道:“這大力神,只怕不是吉兆呢。”張儀內心一動,卻是不好應答。當初司馬錯力主攻取巴蜀,張儀是反對的。兩年之後,司馬錯卻使巴蜀三千里變成了秦國的土地臣民,使秦國變成了與楚國一般廣袤的大國!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謀略上的成功。戰國大爭,上將軍與丞相原是國家的兩柱石,卻又是常常發生磨擦的傳統對手。儘管丞相以“統攝國政”的全面權力居於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時代,作為統轄全國軍馬的上將軍的權力,卻也是更實在的。更何況,上將軍的爵位官俸,歷來都是與丞相同等的。實際的權力格局便往往是:誰更有才華、更有權謀、更有功勳、更有實力、更能夠影響君主與朝野,誰便是第一位的權臣。張儀是名動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辯天下第一,邦縱橫算無遺策,卻偏偏是兩次都栽到了司馬錯手裏!第一次房陵失算,還算情有可原,畢竟張儀不是兵家名將,當時也還沒有入秦為相。那麼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謀略的直面較量,更是張儀的強項,結局卻偏偏又是張儀錯了,而且錯得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理由。對於張儀這種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這種失敗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張儀偏偏就對司馬錯沒有妒火中燒,沒有敵對心緒。與其説是張儀襟開闊,毋寧説是司馬錯的秉化解了可能產生的磨擦。與張儀的飛揚灑相反,司馬錯厚重篤實,不張揚不浮躁,謀略來得緩慢,卻是紮實細密,一旦謀定,幾乎沒有人能將他的謀劃駁倒。但兩人卻有一點共同處,都是一心只想將事做好,都沒有非分野心,恰恰是這唯一的共同點,使兩人竟成就了良馬同槽的美談。用樗裏疾的話説:“秦有良相名將如張儀司馬錯者,天意也!”在秦國曆史上,後來的范雎與白起、呂不韋與蒙驁、李斯與王翦蒙恬,都做了權力場對手,最終也都是導致了某一方犧牲,甚至雙方同歸於盡的悲劇結局,由此可見張儀與司馬錯之可貴了。

雖説沒有嫌隙,張儀對待從巴蜀大凱旋的司馬錯還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張儀覺到了咸陽正在發生着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瀰漫着一種隱隱約約的躁動!一個最令張儀困惑的事情便是:身為太子的嬴蕩,縱然果真是一個大力神,如何便要這等炫耀膂力?秦國之威難道就在一個力士身上?這種經過秦王允許的炫耀,絕非空來風。可是,它究竟意味着什麼?卻又很難説得清楚。這種變化,恰恰發生在他離開咸陽之後司馬錯班師的這段時間。張儀雖則有所警覺,但他卻不想當着深沉多思的司馬錯,去竭力捕捉這種覺。張儀知道,縱是才智獨步天下,要説清一種朦朧的警覺,也是很危險的!

“巴蜀茶葉,竟如此碧綠,直與吳越震澤茶媲美了。”張儀端詳着陶杯中碧綠的茶水,竟是悠然笑了。

“巴蜀兩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便是一等糧倉了。”司馬錯嘆息了一聲。

“治理巴蜀,卻是我職責所在,上將軍有何高見?”張儀眼睛一亮。

“邦理民,丞相原是聖手,司馬錯何敢高見?”這便是司馬錯,短處絕不做長處炫耀。

“奪取巴蜀,為秦國奠定大富強基,乃不世奇功,上將軍卻有憂心?”

“不瞞丞相,司馬錯之憂,不在巴蜀,而在咸陽。”司馬錯又是一聲嘆息。

張儀心頭一跳,便要口追問,驀然之間卻生生剎住淡淡笑道:“為今慶典太得鋪排麼?”司馬錯搖搖頭:“丞相若有耐心,且聽我從頭説來。”張儀點頭道:“你我將相多年,自當披肝瀝膽,上將軍但直言相向便了。”司馬錯略一思忖,便起身吩咐家老閉門謝客,回過身坐下來,便對張儀娓娓説出了一番故事。

進軍巴蜀前,秦惠王突然來到大散關軍營,説是要讓太子從軍出征歷練。司馬錯大是驚訝,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雖説,戰國時王子從軍作戰極是尋常,許多王子還成了有名的戰將,如秦孝公嬴渠梁兄弟便都是著名將領;然則太子畢竟是國家儲君,帶兵統帥通常都很怕太子隨軍,一則是統帥的保護責任太大,二則是怕太子掣肘軍中決策。在司馬錯,則還多了一層顧慮,即從來沒有與太子來往過,不知這個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個膏粱子弟或紈絝少年,豈非大大不便?但是若要謝絕,卻又有拒絕監軍之嫌。但凡大將都明白:王子隨軍,名義上是歷練,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有着監視大軍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絕,豈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見司馬錯沉不語,便明明朗朗道:“上將軍無須擔心,本王與太子約法三章:只為卒伍,不入軍帳,不問軍令。”説着便是一聲嘆息:“本王生平未入軍旅,實在是一大憾事。本王這個兒子嬴蕩,天生好武,卻是穩健不足,若不入軍歷練,只怕他難當大任。”司馬錯道:“臣無別心,惟慮戰場乃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卻是國家不幸了。”秦惠王慨然道:“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國大難,太子若在軍旅陣亡,也是天意了。”説罷啪啪拍了兩掌,帳外便大步赳赳走進一人,司馬錯一看太子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異長相,竟是一時驚訝得瞠目結舌!及至太子以軍中之禮參見,司馬錯方才醒悟,連忙伸手去扶。太子卻是一躬到底,甕聲甕氣道:“嬴蕩入軍,自當遵從軍法,上將軍若不將我做軍士對待,寧不入軍!”説話間,臉竟紅到了脖子上。司馬錯見太子雖然生硬,卻也實在,便二話沒説,吩咐軍務司馬拿來一套兵士衣甲。太子當場去斗篷絲衣,換上了皮甲短裝,眉宇間竟是興致

司馬錯送走秦惠王,卻為如何分發太子為了難:留在身邊做中軍護衞吧,既非秦王初衷,太子也不樂意;當真做一個小卒分下去,卻有哪個小頭目能領住這座尊神?嬴蕩看出司馬錯為難,倒是笑了:“上將軍莫得為難,不要説出嬴蕩姓名,當做尋常卒子分配,豈不省事了?”司馬錯道:“便依你了,只是要想個名字方好。”嬴蕩道:“便叫一個胡人名字,阿木拉!”司馬錯笑了:“好,就阿木拉,做騎兵?還是做步兵?”嬴蕩道:“步騎都想做。”司馬錯思忖一番,便帶着嬴盪到前軍去了。

前軍,是司馬錯為奔襲巴蜀新組的一支先鋒大軍,全軍兩萬人,先鋒大將便是張儀悉的白山。因了蜀道艱難崎嶇,大多數山路、棧道、峽谷、隘口,都要前軍徒步涉險為主力開道,所以這前軍將士,便全部由既做過步卒又做過騎兵的鋭組成,人人都能上馬做騎士,下馬做步卒。司馬錯來到前軍營地,卻沒有到白山的大帳,而是辨認着旗幟顏,徑直到了一座牛皮小帳篷。

“白起可在帳中?”司馬錯在帳外高聲喊話。

“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在!”帳中一聲渾厚果斷的應答,便見一個頭盔矛槍上有一綹黑纓的悍武卒大步走了出來,身後竟一字排開了四尊黑鐵塔一般的壯漢!

司馬錯笑道:“好耳力。如何便聽出是我的聲音?”白起赳赳高聲:“稟報上將軍:伍長白起聽過上將軍對全軍訓示!”司馬錯點頭道:“伍長白起,這位是隴西武士阿木拉,遠道從軍,便在你麾下做武卒了。”

“稟報上將軍:白起卒伍多出一人,須得前軍主將准許!”白起站得象一尊鐵塔。

司馬錯點頭道:“白山將軍有我去説,你帶人便是。”

“嗨!”白起一碰腳跟,立即下令:“武卒阿木拉答話,有何武技特長?”那個阿木拉立即高聲:“稟報伍長:阿木拉力道第一!劍術第二!”話音落點,白起身後的四尊黑鐵塔便“呲——!”的裂開了大嘴,雖然不敢公然大笑,那無聲的蔑視卻是顯然的。白起沒有回頭便喊了一聲:“烏獲出隊!”只聽“嗨!”的一聲,一尊鐵塔便嗵嗵走到了隊前,彷彿大石夯到了地面一般。

白起高聲下令:“阿木拉!與烏獲扳腕較力!”

“嗨!”阿木拉甕聲答應,便伸出了大的右手,那手腕上竟有一寸多長的茸茸黃,活像是一隻碩大肥厚的熊掌!

“對勁!”對面黑鐵塔嘿嘿冷笑着,一隻同樣肥大厚實的黑手便搭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