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新人新謀棄霸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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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嬴駟以為犀首要談正題,斂笑點頭:“上卿但講。”
“請秦公賜臣涼茶炮製之法。”犀首竟是肅然一躬。
嬴駟不莞爾:“此等涼茶,本是商于山民田中勞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與茶葉入水,大鍋混煮片刻,注滿陶灌,便放置於陰涼石;次正午,由送飯女子連同飯籮挑到田頭,供農夫牛飲。上卿長飲之,不怕落人笑柄?”
“秦公已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懼人笑?”
“説得好!”嬴駟雙掌一拍,對走來的老內侍吩咐道:“將煮制涼茶的傢什並一擔茶,即刻送到上卿府。”
“謝過秦公,臣今夏好過矣。”犀首拱手稱謝,倒是着實高興。
“可本公的夏天,卻是大大的不好過呢。”嬴駟的揶揄笑意中頗有幾份親切。
“秦公何難?臣當一力排遣。”犀首本就灑,此時更是豪。
嬴駟開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稱他為“秦公”而不是秦國臣子慣常用的“國君”或“君上”戰國以來,臣子對國君的稱謂本無定製,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誰也不會計較。但如犀首這般,按照王制諸侯的規格生生稱為“秦公”的,確實不多。依據周禮分封制,諸侯封國分為三等:公國,國君稱“公”;侯國,國君稱“侯”;伯國,國君稱“伯”其餘領有五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
“男”等,不足以成為邦國諸侯,自然不在諸侯序列。秋時代,這種等級稱呼還算免費,是公就稱公,是侯就稱侯,是伯就稱伯,尤其是使節覲見異國之君,這種稱謂必須顧及。然進入戰國以後,邦國等級大亂,楚、魏、齊三國已經自稱王國,國君的稱謂等級也就名存實亡了。期間微妙的變化,是各國臣子對自己的國君也不再明確的以老規格稱呼,而模糊的變為“君上”或“國君”這樣的事實稱號。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是給本國國格的“晉級”留下廣闊的餘地,而不再自我拘泥於“公”或“侯”當此之時,犀首這般連國號(秦)帶爵號(公)一齊稱謂,便是極為罕見了。
嬴駟何等機?自然不會忽視這個經常出口的稱謂禮節。他明白,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國還是個二等戰國,應該稱王晉級,圖霸統大業。今犀首匆匆而來,雖並未急於切入正題,但一有機會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便不言自明!
嬴駟對犀首的個做過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過甚,對國君的待賢禮遇極為看重,喜歡國君移樽就教,而絕不會急迫的獻策並敦促國君實施。要正題深談,就要自己主動。因為在犀首看來,入國主動獻策已經在先,剩下的就是國君明斷,他只要覺得自己探清了國君之“斷”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糾纏。
作為國君,嬴駟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問,他便就勢説開:“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國之軍力、國力倉促間不能匹配。嬴駟苦思無解,豈不大大難過?”
“秦公之難若在此處,臣以為不難。”犀首的雙眸驟然發亮。
“上卿教我。”嬴駟座中深深一躬。
“舉凡霸統大業,必有準備期間,任誰不能一僦而就。此謂預則立,不預則廢,其要害在於決斷。早斷早預,遲斷遲預,不斷不預。依臣之見,秦國可在一年之內做好一切預備。其一,秦國人口已與齊國大體相當。加之秦國民氣高漲,半年之內徵集十五萬大軍並非難事。再有半年訓練,二十萬鋭士指可成;其二,秦國民眾富庶,國庫飽滿,已直追魏齊兩國,軍資糧草兵器的籌集,亦在舉手之間;其三,秦國有北地郡與胡地相接,又有隴西草原河谷,戰馬來源大大優於中原,一年內建成十萬鐵騎,應不是難事;其四,國尉司馬錯乃兵家名將之後,臣已詳知其在河西之戰中的用兵才能,堪為秦國統兵上將;其五,秦國上下同,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國無可比擬!有此五條,霸統大業,何難之有?”犀首一口氣説了五條,目光炯炯的看着國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國必得一番認真準備。”嬴駟明明朗朗的肯定了犀首的主張,話鋒一轉:“然則,這準備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着犀首驚訝的目光,嬴駟微笑道:“上卿姑且聽嬴駟算算大賬,可否?”
“臣洗耳恭聽。”犀首倒真想聽聽國君的盤算。
“其一,擴軍在於人口。就總數而言,秦國人口目下與齊國相當,大體不到八百萬,青壯男丁當在七八十萬左右。按照三丁一的成法,可成軍二十餘萬。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計算的。然則,秦國人口分佈與中原戰國大有不同,有三處人口不能徵兵:一,是北地郡與胡地接壤,素來是國府不駐軍,而由庶民結兵抵禦,若在北地徵兵,無異於自毀長城。二,是隴西戎狄部族不能徵兵。隴西有近百萬遊牧族人,悍勇善戰,是秦國抵禦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飄忽無定,彷彿隱藏在天際雲海,往往在毫無徵兆的情勢下遮天蔽的壓來,惟戎狄這樣的馬上部族可以針鋒相對,其兵員戰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復的河西之地不能徵兵。公父、商君與河西父老有約:十年之內唯變法,不徵賦税不徵兵;而今河西收復剛剛五年,國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縣窮山惡水,歷來減徵減賦,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來,所餘兵員之地,惟有關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眾將近四百萬,青壯男丁四十萬左右。關中農耕為秦國之本,不能三丁一,只能四丁一。如此折算,大體可徵兵十萬左右。即或不將原有的五萬新軍記在徵兵之內,也只能得兵十五萬。要大出山東,卻是差強人意。上卿以為然否?”犀首凝神傾聽,不對這位秦國新君生出了一股朦朧敬意。他在列國做官數十年,接觸的國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奮明君,但只要談及國情國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認的強悍君主魏惠王與齊威王,也是無丞相不談國情,如秦公嬴駟這般對國情數字隨手捻來,如數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絕無僅有!
“犀首願聞其二。”犀首絕非知難而退的尋常之輩,他要徹底清國君的打算。
“秦國府庫尚需充實,軍輜糧草並無上卿估測的那般殷實充盈。”嬴駟飲了一碗涼茶,喟然一嘆:“公父與商君變法二十三年,國府始終不曾加徵加賦。秦國庶民死保新法,源正在於此。府庫所增收的財貨五穀,全因了賦税來源大有擴展。譬如隸農二十萬户,全部變為獨立繳納賦税的平民户,府庫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秦國的賦税額大體還是以先祖簡公‘初租禾’時的徵發為底數。這在秦國叫‘變法不變賦’,然卻從來不對天下昌明,上卿曉得麼?”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聽説秦國實際的賦税徵收法,確實到驚訝。中原各國與天下士,都想當然的認為秦國變法是“苛政法”是“橫徵暴斂”否則何以興建新都?訓練新軍?收復河西?一朝富強?誰能想到,商鞅變法竟是真正將富庶給予民眾,國府只依靠擴展税源來增加收入?仔細咀嚼,如此簡單的國策中卻是大有奧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這種保法情,化解了各種變法阻力。犀首也曾經是密切關注秦國變法的名士,當初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蠻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几年間移風易俗歸化文明?那時天下眾口一詞——如無暴政威,斷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驟變!如今想來,箇中奧妙竟是如此簡單——國讓利於民,民忠心於國!此等大手筆,非治國巨匠,何能為之?
嬴駟見犀首愣怔沉思,以為這個以明著稱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陳,坦率笑道:“上卿以為是託詞搪麼?”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換’的治國大法,無得有它。”
“無愧楊朱傳人!上卿竟將商君治國概括為‘利心互換’,當真匪夷所思!”嬴駟的笑聲中不無揶揄。
“秦公明察。”犀首坦然笑對:“天下之要,一則利,一則心。孤臣能死國難,無非國君以高官厚祿換之;士為知己者死,無非知己者以利換之。鮑叔牙當年不慷慨,何來管仲之高義?周厲王若不專利,何得失國出走?而致‘共和執政’?輕利者必得大義,專利者必失人心。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嬴駟不大笑,覺得犀首這番話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便硬生生將原本要説的“有失偏頗”嚥了回去,卻也不便於一概褒獎。
笑得一陣,犀首正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盡知。臣告辭。”嬴駟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長策?”
“秦公定策在,何用犀首多言?”説完,竟大袖飄飄而去。
次傍晚,老內侍稟報:“上卿府總管來報,上卿封印離都,留下一卷書簡呈來。”嬴駟打開竹簡,寥寥數行,盡行入目:秦公明察:無功不居國。犀首言盡事了,耽延無益,自當另謀他國。秦國機密,自當永守,以報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聞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犀首拜辭。
嬴駟看罷,不一陣悵然:一策不納,便飄然辭去,犀首也未免太過自尊也。但設身處地的仔細一想,如此秉的特立獨行之士,要他無功居於高位,無異折辱其志節;強留別扭,不如順其自然,後也是一個長情。
拿起書簡再看,嬴駟方注意到“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這句話,不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時曾經説起蘇秦、張儀二人,思忖一陣,嬴駟吩咐老內侍:“秘查洛陽蘇秦行止,着速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