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新人新謀棄霸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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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嬴駟遇到了令他難以決斷的微妙局面。
上卿犀首鄭重上書,提出了完成秦國霸業的具體方略——立即稱王,一年內攻取三川,三年內滅三晉,五年內統一中原,十年內廓平四海!就嬴駟本心而論,很是讚賞犀首方略橫掃山東六國的大氣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業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這夢寐以求的輝煌,嬴駟就有一股本能的衝動。可是仔細揣摩,總覺得有些虛處。畢竟,嬴駟在磨難之際對秦國境況有過長期的踏勘思索,認定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後雖然國力大長,但與掃滅六國所應當擁有的實力,還有不小距離。基於這一判斷,他確實沒有立即奮起與山東六國決戰的想法。然則,犀首作為天下名士,絕非輕言冒進之輩,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當有所依據。莫非是當局者,自己低估了秦國力量?或者山東六國腐朽透頂,確實已經不堪一擊,而秦國君臣卻閉鎖不知?反覆思忖,嬴駟竟是不能決斷。
最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下詔太傅嬴虔、上大夫樗裏疾、國尉司馬錯三人在三之內,各自上書對犀首方略作出評判。嬴駟其所以不召集朝會議決,是因為將如此經國大策驟然朝會眾議,紛紛揚揚,傳到山東六國反而打草驚蛇。萬一此策可行,反而讓山東六國有備無患,豈非大大輕率?再則,朝會之上,大臣易於受人誘導啓發,更有許多臣工量勢附和,反而不容易將事情利害説透。單獨上書,則上書者必要有深徹思索,且可免去當面相爭的諸多顧忌,利害剖陳必然徹底;若三位肱股大臣上書相合,見諸朝會便是一場勵朝野的定策部署,與朝議論爭大不相同。嬴駟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留下憑證,測試誰在這茫難決的歧路口見事更深透眼光更遠大,更可作為秦國未來的真正棟樑?
三之中,嬴駟忐忑不安。茲事體大,關乎他畢生功業能否登峯造極,實在令他不能閒適以對。雖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靜穩健,但貼身內侍卻從他進食減少、寢枕夢囈、書房長踱中覺察到了他的焦躁,一個個謹小慎微,不敢出些微聲響,偌大宮廷竟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駟隱隱約約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斷有錯,希望看到三位大臣異口同聲的贊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統一華夏,成為與夏禹商湯周武齊名的一代聖王!
新君嬴駟的不安還沒有持續到第三天,一卷書奏先行送到,卻是太傅嬴虔的上書。
嬴虔的上書很短,主張也很明確:東出函谷關非今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圖謀;犀首所議,勢在必然,無須自疑多議;然後便是慷慨請戰:“臣尚在盛年,思及昔國恥,每每熱血沸騰,願自領一軍,東出函谷關與三晉首戰,立我大秦國威!”嬴駟讀罷,覺得不得要領,不嘆息了一聲。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軍猛將,也頗具政事頭腦,若非他的堅實支持,公父當初的即位以及後來的變法,都是不可能穩當的。包括自己誅殺商鞅、平定叛亂、肅清世族、站穩基,如果沒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樣不可能順利。然則,公伯就象大多數老秦元勳一樣,耿介固執,恩怨分明,任何時候説起與中原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齒,任何時候説出關作戰,都踴躍萬分,既不想能不能打勝,更不問打得是不是時候。老秦部族長期奮戰自保,做諸侯立國後,又遭遇山東諸侯蔑視而長期掙扎圖存,數百年的閉鎖奮爭傳統,使老秦臣工大多養成了狹隘烈的個——疏離於天下大勢之外,耿耿於秦國苦難之中,但凡對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書也大體上循了這條路子,先君圖謀——國恥所在——熱血沸騰——堅請一戰。
嬴駟的特殊閲歷,使他能夠清楚看到老秦人的這種缺陷,如此做去,圖小霸足矣,圖天下差矣。從長遠謀劃着眼,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種盲目喊打的一片呼應,而是高屋建瓴悉天下的行動方略,從而決定秦國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候大打出手?看來公伯並沒有冷靜下來,也許,在這件事情上,他永遠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第四清晨,卯時剛到,上大夫樗裏疾的書奏便送到了,嬴駟立即閉門展卷:臣啓國君:犀首之策,大長秦國志氣,實堪稱道。然臣捫心靜思,以為尚有可商榷處:其一,山東六國,其勢未衰:齊國實力大增,已取代魏國而成第一強國。魏楚兩國實力尚在。趙韓燕三國,大弱之後正圖恢復,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國實力,只可謂強出任何一國,不可謂以一敵六。若倉促東出,敵國相援,以一敵二尚可,以一敵三則勝算極小。其三,秦國內治尚有諸多難事:人口不足以擴充大軍,良田不足以長資軍食,新法尚未在隴西、北地及收復之失地生。大戰一起,綿綿無期,傾國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斷言。有此者三,大業似當徐徐圖之,不可期盼於朝夕之間。至於秦國目下之攻守方略該當如何?臣尚無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後奏。臣樗裏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駟掩卷嘆息了一聲。
樗裏疾的上書是一面的,只對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實際上是從三個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稱王東進,統一六國”的方略。這幾條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擺便立即顯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駟對秦國的透徹瞭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應該説,樗裏疾的眼光還是足以勝任治國大任的。
但是,樗裏疾卻沒有提出秦國應該採取的行動方略,使嬴駟總覺得空蕩蕩的。如果既不採納犀首方略,卻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還不是盲人瞎馬?嬴駟需要的,也是秦國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夠振作國人勵士氣指引大道的興國方略。譬如在公父時期,商君提出的“變法強國,雪我國恥”一直勵秦國朝野發奮了二十多年!如今開始了一個新生代,國家已強,國恥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標勵國人,勵自己。若無此急迫,當時犀首隻説出了十六個字,嬴駟如何竟能當殿封他為上卿?樗裏疾畢竟久居郡縣之職,缺乏對天下大勢的鳥瞰察,也不能求全責備於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駟以為,對司馬錯的上書也不能期望過高。樗裏疾身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籌劃出切實大計;司馬錯畢竟軍人,縱是名將之後,又豈有此等籌劃全局之才?看來,此事還得與犀首商議,請他象商君那樣:先行將秦國勘察一遍,再重行謀劃,也未嘗不可…
“稟國君:國尉府呈來司馬錯上書。”傍晚時分,掌書捧着一卷竹簡輕步走進書房“噢?”嬴駟稍許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限期已到,司馬錯竟有了上書?嬴駟一陣興奮,便要立即看看這個國尉如何説法?內侍挑亮大燈,又在書案頂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銅人座燈,書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駟立即打開了竹簡:臣啓君上:犀首方略,倚重軍爭,看似遠圖,實為近謀。近謀者,必以當下國力為基。秦國新軍尚未擴充,以五萬之眾滅天下,難矣哉!秦國元氣雖成,然不足以對抗六國之力。以臣確算,東出大戰,非三十萬兵不能言勝。而擴充軍力、訓練士卒,非兩年不能完成。另則,秦國目下之可耕良田,唯關中近百萬畝,餘皆山地廣漠,無以提供數十萬大軍長期征戰之軍糧。故此,犀首之謀,近不可行。
秦國方略,可做兩期:前三年預期,後十年動期。三年之內,韜晦猛進,暗拓國土,充實國力,整軍經武,是為預期方略。三年之後,大舉東出,遠圖可謀。不積跬步,無以成千裏。不思寸功,無以成大業。願君上冷靜思之。
臣司馬錯謹上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駟闔上竹簡。
“譁——”嬴駟又不自覺的打開竹簡。
整整一個時辰,嬴駟一動不動的反覆琢磨。終於,他霍然起身:“備車出宮,國尉府!”國尉府的後園很是奇特。司馬錯正在這裏忙碌。
四棵大樹上掛着八盞風燈,照得樹下一片“山川”溝壑分明。司馬錯手中拿着一支丈杆,凝神繞着這片“山川”踱步鳥瞰,不斷用丈杆度量着山頭、道路、河,念出一串串數字,等旁邊的一名軍吏記錄完畢,便又是一陣沉默審量,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國尉,司馬錯的夢想,是成為馳騁疆場的一代名將。戰國時期的國尉,並不是實際上的三軍統帥,而只是處置常軍務的武職大臣。尋常時,國尉在丞相府節制下要做的是:徵召兵員、訓練新兵、籌備軍資軍食、打造兵器裝備、統籌要防務等等,並不領兵打仗;遇有戰事,統兵出征的上將軍才是真正的軍隊統帥;國尉府,只是統帥的後方官署而已。按照傳統,國家的上將軍一職平常是不設置的,只在戰事來臨的時候才選定任命。但進入戰國之世,大仗連綿,軍爭不斷,上將軍便逐漸成為常設重職,其爵資與統攝國政的丞相相等,足見其地位顯赫!初期魏國的吳起和繼任的龐涓,便始終是上將軍;後來的齊國上將軍田忌、燕國上將軍樂毅、趙國上將軍廉頗與李牧、楚國上將軍項燕、秦國的三代上將軍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統兵大戰中湧現出的赫赫名將!司馬錯想做的,正是這樣的名將,而不是持兵政的國尉。
然則,命運卻偏偏讓他做了國尉!
司馬錯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將國尉做得出,總想給自己統兵出戰留下退路。幾次議事,卻發現國君並沒有將自己當做尋常軍政臣子對待,而頗有倚重之意。司馬錯猛然悟到,自己錯了!眼下,秦國統兵出戰的資深上將軍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車戰時期的名將,對如今的步騎野戰已經很生疏了,加之閉門十三年足不出户,要勝任新軍統帥幾乎已經不可能。當此之時,自己必然會成為秦國的統兵將領,然則自己資望尚淺,且沒有統兵大戰的煌煌軍功,驟然授予上將軍大任,在素有軍爭傳統的秦國,必然引起非議;國君先授自己爵位較低的國尉之職,既不誤事,又無非議,可謂用人獨到,自己如何能懈怠軍政?
一旦豁然,司馬錯便開始了對秦國的深究謀劃。
司馬錯出身兵家,祖上本為齊國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秋時齊景公時的名將,百戰沙場,軍功卓然,封為齊國司馬。田穰苴晚年寫了一部兵法,傳抄傳讀者皆以習慣的官稱冠名,呼為《司馬穰苴兵法》。這是秋時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後來的《孫子兵法》竟是早了數十年!子孫以此揚名,便也姓了司馬。後來,司馬一族在齊國動盪中沉淪式微,輾轉曲折的遷徙到了洛陽王畿,以示對田氏奪政的不滿和對天子王室的忠誠。
誰知世事多變,王畿迅速萎縮,司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晉後又成了韓、魏爭奪的目標。為了避戰,司馬一族又遷徙到了函谷關外的黃河南岸。後來,魏國併了秦國的河西地帶,司馬一族便被魏國官府遷徙到了函谷關內做“鎮撫之民”秦獻公時,秦國一度反攻到函谷關,將魏國“鎮民”全數遷徙到秦國腹地。司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到司馬錯出生,司馬一族已經是三代秦人了。司馬錯十九歲應召從戎,加入秦國新軍,從騎士做到十夫長、百夫長、千夫長。在商鞅收復河西的大戰中,司馬錯獨領千騎夜襲黃河東岸的離石要,一舉成功,拔掉了魏國在河東的最大據;又馬不停蹄的長途奔襲函谷關,一戰從魏國手中奪回了秦國最重要的隘口要,切斷了魏國華山大營的退路!商鞅對這位青年千夫長的用兵才能大為驚歎,立即破格晉升司馬錯為函谷關守將。在秦國曆史上,鎮守函谷關為秦軍第一要務,守將歷來由公族大將擔任。而今,這一重任竟付給剛剛三十歲出頭的司馬錯,足見商鞅對司馬錯的器重。非但如此,臨刑前,商鞅還將司馬錯鄭重推薦給新君嬴駟,終於使這顆將星冉冉升起。
司馬錯要謀求的,是一條紮實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謀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響,最大特點便是不“就兵論兵”而是“據勢論兵”《司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別是《形勢篇》、《權謀篇》、《陰陽篇》、《技巧篇》。其中只有《技巧》一篇是純粹論兵,其餘三篇都是論述戰地用兵之外的廣闊基礎。這是司馬兵家獨有的深邃兵謀。司馬錯從少年時代便浸於先祖兵法,心無旁騖,思考用兵之路從來與人不同。這次是他第一次擔當大任,第一次從一個國家的角度尋求用兵出路,自然對兵事之外的整體形勢尤為關注。他的第一舉措,便是吃透國力。除了國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長史府做了不厭其煩的查詢,對秦國的土地、賦税、人口、國庫、生鐵、糧食、馬匹、兵器等等,都一一瞭然於。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斷——三年之內,秦國沒有同時擊敗兩個戰國的能力,也就是沒有全面東出爭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國在三年之內應當如何動作?兵事上是否無可作為?
按照尋常思路,全面東出,就要冒與六國聯手作戰的風險,如果沒有抗禦至少三國聯兵的實力,就當穩妥採取守勢,待實力具備時再魚躍而出。然則,司馬錯的過人之處正在這裏,他不想讓秦國裝備良的五萬新軍三年無事,空耗大量財貨糧食!對於秦國這樣方興未艾的強國,又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兵閒置三年是無法忍受的。對於一個名將,三年無戰也是無法忍受的。他要謀劃一條出路,出奇制勝,打能打之仗,縮短積聚國力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