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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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蝗蟲們湧進村來,參加村民們為它們舉行的盛典,白的陽光照耀着蝗蟲的皮膚,泛起短促渾濁的橙光芒,街上晃動着無數的觸鬚,敬蝗的人們不敢輕舉妄動,惟恐傷害了那些爬在他們身上、臉上的皮膚嬌的神聖家族的成員。九老爺隨着驢,走到八蜡廟前,祭蝗的人羣跪斷了街道,驢停步,站在祭壇一側,用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幾百個人跪着,光頭上汗,脖子上汗,蝗蟲們伏在人們的頭頸上汗水,難以忍受的搔癢從每一個人的脊樑溝裏升起,但沒人敢動一下。面對着這等莊嚴神聖的儀式,我充分體驗到癢的難捱,如果恨透了一個人,把一億隻蝗蟲驅趕到他家去是上乘的報仇方式。蝗蟲腳上強有力的盤象貪婪的嘴巴吻着我的皮膚,蝗蟲的肚子象一金條在你的臉上滾動。我和你,我們站在祭蝗的典禮外,參觀着人類史上一幕難忘的喜劇,我清楚地嗅到了從你的腋窩裏散出的羊皮的味道。有一匹碩大的蝗蟲蹦到了你的紅紅的鼻頭上,蝗蟲眼睛明亮,好象從眼鏡片後透出來的蕩的光芒逗得你身體扭動,你的畸形的腳把其餘一些企圖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蟲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着你的不健康的臉,那隻大蝗蟲正在你臉上爬行着,你的眼裏迸發出那種藍幽幽的火花。你是我邀請來參觀這場典禮的,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顯現是多麼樣的不容易,這機會才是真正的彌足珍貴,你不珍惜這機會反而和一頭螞蚱調起情來了,我對你到極度的絕望。先生!你睜開眼睛看一眼吧,在你的身前,我的九老爺煩躁不安地挪動着他的大腳,把一堆又一堆的蝗蟲踩得稀巴爛,你對蝗蟲有着難以割捨的親情,我知道你表面上無動於衷,心裏卻非常難過。可是,我們不是反覆誦過: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嗎?我多次強調過,所有的愛都是極有限度的,愛情脆弱得象一張薄紙,對人的愛尚且如此,何況對蝗蟲的愛!你順着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聲中,四老爺持爵過頭,讓一杯酒對着浩浩蕩蕩的天空,吹鼓手的樂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脹的腮幫子上,都掛滿了蝗蟲。四老爺把酒奠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識——把一隻用肚子撥着他的嘴的蝗蟲打破了,蝗蟲的綠血塗在他的綠上,使他的嘴綠上加綠。四老爺始作俑,眾人繼發瘋,你看到了嗎?跪拜蝗神的羣眾騷動不安起來,他們飛舞着巴掌,噼噼啪啪,打擊着額頭、面頰和脖頸、打擊着脊背、肩膊和前,巴掌到處,必有蝗蟲肢體破裂,你是不是準備打自己一個嘴巴,把那隻在你臉上爬動的蝗蟲打死呢?我勸你打死它,這樣,你才能真正品嚐到紅蝗的味道。我們吃過的蝗蟲罐頭都加了防腐劑,一點也沒味。祭蝗大典繼續進行,四老爺面前的香案上香煙繚繞,燃燒後的黃裱紙變成了一片片黑蝶般的紙灰索落落滾動,請你注意,廟裏,通過開的廟門,我們看到兩一把細的紅羊油大蜡燭照亮了幽暗的廟堂,蝗神在燭光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彷彿連那兩雉尾般高揚的觸鬚都在輕輕抖動。四老爺敬酒完畢,雙手捧着一束翠綠的青草,帶着滿臉的虔誠和擠鼻眼(被蝗蟲折磨的)走進廟堂,把那束青草敬到蝗神嘴巴前。蝗神奓翅支腿,翻動邊柔軟的鬍鬚,齜出巨大的青牙,象騾馬一樣咯嚓咯嚓地吃着青草。你看到蝗神吃青草的驚人情景了嗎?你沒有看到,也罷,看不到就算啦。我十分喜愛你額頭上那七道深刻的皺紋,當你蹙起眉頭時,你的額頭就象紅的燈心絨一樣令人難以忘懷。你要不要吃茅草?哎哎,入鄉隨俗嘛!再説‘生處不嫌地面苦’。多食植物纖維有利健康,大便味道高雅。對不起,我的話可能刺傷了你,要不幹嗎要讓額頭上的燈心絨更燈心絨一些,好象一個思索着宇宙之至理的哲人。四老爺獻草完畢,走出廟門,面向跪地的羣眾,宣讀着請鄉里有名的庫生撰寫的《祭八蜡文》,文曰:維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五,高密東北鄉食茅家族族長率人跪拜八蜡神,畢恭畢敬,泣血為文:白馬之陽,墨水之陰,系食茅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茅家族始終信守之訓。吾等食草之人,腸礪胃,窮肝賤肺,心如糞土,命比紙薄,不敢以萬物靈長自居,甘願與草木蟲魚為伍。吾族與八蜡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備黃米千升,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鑑。五十載後又重逢,紛紛吃我田中谷,族人心裏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齧土已瀕絕境。幸有蝗神託夢,修建廟宇,建立神主,四時祭祀,香煙不絕。今廟宇修畢,神位已立,獻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盞,大戲三台,祈求八蜡神率眾遷移,河北沃野千里,草木豐茂,咬之不盡,齧之不竭,況河北刁民潑婦,民心愚頑,理應吃盡啃絕,以示神威。蝗神有知,聽我之訴,嗚呼嗚呼,泣血漣如,貢獻青草,伏惟尚饗。

四老爺拖着長腔唸完祭文,吹鼓手們鼓起腮幫,把響器吹得震天動地,蝗蟲從原野上滾滾而來,蝗蟲爬動時的聲響雜亂而強烈,幾乎嚇破了羣眾的苦膽。我們把視線進廟內,我們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蟲領袖依然象騾馬一樣食着四老爺敬獻到它嘴邊的鮮的青草,我們注視着它生龍活虎的形相,從心靈深處漾發對蝗神的尊敬。你與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爺高聲誦讀過的祭文,你發現了沒有,這祭文挑動蝗蟲,過河就食,並且吃盡啃絕,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過河來拼命。這時,羣眾紛紛站起來,有幾個年老的站起來後又栽倒,毒辣的陽光曬破了他們的腦血管,他們也成了供獻給蝗蟲的犧牲。正當羣眾們遙望蝗蟲的洪時,坐在驢背上的四老媽長嘯一聲,驢開蹄就跑,九老爺緊緊追趕,無數的蝗蟲死在驢蹄和人腳下。驢跑到祭壇前,撞翻了香案,衝散了吹鼓手,四老爺躲在一邊顫抖。四老媽高叫着一一聲音雖然出自四老媽之口,但絕對是神靈的喻示:它們還會回來的,它們爬着走,它們飛着回!老四老四,你發了昧心財,幹了虧心事,早晚會有報應的!

你忽然驚恐不安地問我:真的有報應嗎?

我問:你幹過虧心事嗎?

你搖着頭,把目光避開。你現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後的四老爺象條垂死的老狗一樣倚在臭杞樹籬笆上,眯着混濁的老眼曬太陽,豔陽似火,他卻渾身顫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現在正回憶着他的過去呢。

要是有報應,那也可怕…你説。

你怎麼象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呢?我問,你是不是也想捐門檻?

你搖頭。

我説:你要是捐門檻的話,要砍伐一平方公里原始森林!

你説我胡説,我説我是跟你開玩笑呢,你説要是有報應的話——你不説了。

我想回城裏去,你怕冷似地縮着肩頭,説: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友好地與你握手告別。

老大娘你扭動着緊緊裹在那條破舊的燈籠褲裏的蒼老的部,象一隻北京鴨與蘇州鵝配而生的雜種扁家禽,大步向西走去。你回城去了。你親切地盼着住在高樓上的一箇舊俄國軍官象狗一樣伸出生滿刺的舌頭去你的鈕釦,你穿着一件斑馬皮縫成的上衣。你還在動物園工作嗎?我辭職了,我到亞洲音響公司去了。你是音樂家?我是動物語言研究者。你保護動物嗎?不,我待動物。你活剝了斑馬的皮?我活剝你的皮,斑馬是我丈夫。然後,你坐在一張用虎皮蒙成的沙發上,亂點着蜥蜴般的長舌,食着一杯用開水衝成的濃厚的麥或是一杯美酒加咖啡;觀賞着牆壁上一幅一畫家心臨摹的油畫;一個生着三隻房的體女人懷抱着一個骷髏,周圍,生長着一些沼澤地裏的植物,植物的莖上綴滿紅蝗蟲,你和他肩並着肩,注視着油畫,他的兒子坐在你們身後的沙發上,劈着腿,端詳着自己的稚的小小生殖器,一聲也不吭。你們的心裏都燃着烈火,燉魚的鍋下藍火熊熊,鹹巴魚的味道溢出來。巴又漲價了。因為類先漲了價,政府鼓勵人民吃魚。為什麼要漲價呢?因為糧食漲價了。糧食為什麼會漲價呢?因為紅蝗成了災。這就是商品換規律嗎?原始換?不,是價值的規律。枯燥得很。是理論吧?換過程可是一點都不枯燥。原始的換,貨幣尚未成為通的中介,換形式簡單方便,富有羅曼蒂克神,披着含情脈脈的紗裙。哎喲喲!後來,你們把那個參拜着生命之的男孩子拋在客廳裏。你們象一對醉的企鵝。你很駭怕,你一抬頭就看到他的面部肌飽綻的子在鏡框裏冷冷地對你微笑,併發出一聲聲的長嘆…客廳裏傳來一聲動物的慘叫,你們骨悚然,衝到客廳你們發現,男孩的生殖器上鮮血淋漓,一把沾滿鮮血的鉛筆刀扔在地板上…你怎麼啦?他問,他驚惶失措地問,淚水在眼眶裏滾動。男孩不動聲地坐着,象冬瓜一樣的長頭顱疲倦地倚在沙發的靠背上。一隻骯髒的黃裏生滿跳蚤和蝨子的波斯貓伏在電冰箱高高的頭顱上,閉着眼睛,均勻地打着呼嚕。貓身上那股又腥又成的好象醃巴魚一樣的味道突然喚起了一種陌生而親切的回憶,當然,毫無疑問地,貓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樣喚起了他的親切又陌生的回憶。不是貓的味道,是巴魚的味道。巴魚又他媽的漲價了,所以動物園的門票貴了。怎麼回事?海豹要吃巴魚呀,還是斑馬好,斑馬只吃草。一點麩皮也不吃?吃點豆餅。那大豆早就漲價啦。都怨蝗蟲。貓身上的味道必定喚起你們類似的回憶。貓只一點被蝗蟲撐昏的麻雀頸上的血,本不吃麻雀。貓!不許你掀鍋,鍋裏的巴魚部煮糊了。一種面對鮮血的恐怖使你們心中都生出一片片白的霜漬,你們的脊髓裏都遊蕩着一股股温柔的、不祥的冷氣…電冰箱隆隆地響起米,波斯貓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橙的眼睛裏出一道懶洋洋的司空見慣的光往,掃了解一下你們倆美麗的面孔,又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周身散發着醃巴魚味道的波斯貓繼續齁齁而睡,電冰箱的響聲戛然而止,房間裏陡然變得異常安靜,你們好象陷進紅沼澤裏,紅的淤泥沾稠又温暖,淹沒了你們的脖頸嘴巴和鼻孔,只着四隻憂鬱的眼睛和兩顆玲瓏剔透的、蒼白的頭。你們的高大拔的耳朵聳立着,壓力增大,血管膨脹,你們的耳朵象鮮紅的楓葉在你們的蒼白額頭上投下暗紅的陰影,你們利用最後的時光品嚐着巴魚。一抹夕陽打在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響着,穿透進來,照着生有三隻房的體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髏,照着孳生慾的紅沼澤,照着情氾濫的紅淤泥裏生長着的奇花異草,照着卧在一株莖葉難分頗似的綠植物的濕陰影下的碧綠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脝,眼泡象黑的氣球,當然還照耀着他的兒子沾滿綠血污的他的傳家之寶。你驀然憶起,也是在一個晚霞如火的時刻,你的兒子用一把鋒利的剃鬚刀切斷了一隻黃背小烏龜富有彈的脖頸時的情景,那隻名貴的小烏龜腔子裏出的血也是綠的,與他的兒子出的血竟是一樣的顏,正象老黑格爾説過的一樣:歷史是驚人的相似!

這時你才想起,進入這個房間時,你還是一個青絲如墨的‮婦少‬,而現在,你已經是一個既畏寒又畏熱,房象空布袋一樣耷拉到大腿、經常被扎進褲裏;形單影隻、無人問津的老婦人了。這時,你口憋悶,呼窘迫,不,無法呼!粘稠的紅淤泥堵了你的鼻腔。灌滿了你的喉管,你拼命掙扎着,但也只能用一點微弱的意識進行掙扎了,温暖、多情、象發黴的棗花蜂一樣的紅淤泥牢牢地住了你的四肢。血上衝,使你眼睛裏的細血管破裂,你兩眼鮮紅。儘管你用刀割出五層眼皮,儘管你眼下的黑暈足有銅錢般大,儘管你的睫象密集的柵欄,儘管你用你的般的勾魂眼攝去了多少好漢的魂魄,都無法挽救你溺死在淤泥之中了。你終於看到,那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聽到你的呼喚之後,立刻把脖子緊縮進烏黑的皮夾克裏,只出一隻尖尖的嘴巴,宛若一隻冰涼的大龜。你痛苦地封閉了自己的眼睛,思念非洲。

你睜開眼睛時,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紗布包紮着他兒子的傷口。他兒子手持着一香蕉,寡淡無味地、機械地戳着那個男人聰明智慧的腦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貓的腥氣裏,麻木不仁地注視着這一幕可以名為‘父子情深’的戲劇,到一種蝕骨的淒涼。你説:要我幫忙嗎?他不願回答,他的兒子卻把長長的腦袋揚起來,好奇地問:阿姨,你和我爸爸為什麼象貓一樣叫?你聽到問訊,到臉皮發燒。男孩又説: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關着門學狗叫。他厲聲喝斥:兒子,不要胡説!

的門被敲響,不,是金屬的鑰匙在金屬的鎖孔裏扭動發出的金屬聲響,最先被驚動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顧不上為兒子包紮了,他象一隻雄雞從地上跳起來,臉如黃土。他撲到門邊,頂住門,回頭對你説,輕聲説:我們可是什麼事也沒有。你麻木地站着,聽着門外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的子提着旅行包回來了。

你打量着這個凸眼肥的女人,加倍地思念着非洲的山岡和河,斑馬還有河馬。(她提着一個破帆布包,身上散發着巴魚的味道。)打量着這個女人頭上的一寶藍的髮卡你想起了自己頭上也有一翠綠的髮卡。

他象下級見到上級一樣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搐動着,確實象一個即將排稀薄大便的門。那男孩從沙發上跳起來,白紗布抱在腿間,向着女人撲去。母子倆擁抱親吻…你滿臉是淚…他向他的子介紹你時,板着他的臉,一本正經,好象一頭閹割過的騾子。他向他的出他對你這類對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極度不耐煩,他的子也用那種為丈夫驕傲的目光斜視着你。你雖然多次見到過形形的女主人的這類目光,但還是到難過。…那女人擎着你的髮卡衝出來,舉着一條巾衝出來。她舉着那條巾象高舉着一面憤怒的義旗,你看到他——幾十分鐘前還頤指氣使、居高臨下地開導着你的他——象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漸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着一張承盤般的可愛的臉,在她老婆的膝間。他老婆嚎叫着,把你的綠髮卡、把巾摔在他的臉上,把金絲眼鏡打落地下。他跪着,焦急地摸索着。你的腮上響過兩聲之後才知道被那女人搧了兩耳光,你仰仰身體,退到電冰箱上,沉醉在波斯貓的巴魚氣味裏。你聽到他哀求着:是她…是這個‮子婊‬勾引的我…

你好象生着蝙蝠般的翅膀,從高樓降落到地面…是她勾引我…原諒我吧…

那天晚上,你穿着黑長裙鮮紅褲衩高筒絲襪高跟羊羔皮涼鞋,拎着一個鯊魚革皮包,你其實是狼狽逃竄。坐在公共汽車上,你打開小皮包,掏出小鏡子,照着一張憔悴的臉。你的嘴象被雨水浸泡過的饅頭皮,蒼白,破裂。你掏出管狀口紅,擰開蓋,把口紅兒用手指頂出來。那口紅兒的形狀立刻讓你聯想到他兒子那個割破的小玩意兒,立刻讓你想起剛剛看過的紅蝗的肚子。你對這種聯想到有點輕微的噁心,但你還是用它仔細地塗抹着你的嘴,一直等到鮮紅掩蓋了蒼白和醜陋,你才停下手。後來,你走上了那條八角形水泥索坨了鋪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榴,連那隻火炭般的畫眉的瘋狂鳴叫都沒把你從醉狀態中喚醒。這時,一個男人拤着一塊半截磚頭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發了對所有男人的仇恨,於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個耳光,也不管他冤枉還是不冤枉。(我真是倒黴透頂!)後來,你進了‘太平洋冷飲店’,店裏招魂般的音樂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煩意亂,匆匆走出冷飲店,那個捱揍的男人目兇光湊上前來,你又搧了他一個耳光。(我真是窩囊透了!)男人都是些骯髒的豬狗!你屈辱地回憶起,在那個濕悶熱的夏天裏發生的事。他跪在他老婆前罵你的話象箭鏃一樣中了你的心。一道強烈的光線照花了你的眼…一個多月前,你打過我兩個耳光之後,我憤怒地注視着你橫穿馬路,你幽靈般地漂游在斑馬線上。你沒殺斑馬你身上這件斑馬皮衣是哪裏來的?你混帳,難道穿皮衣非要殺斑馬嗎?告訴你吧,斑馬唱歌第一,斑馬敢跟獅子打架,斑馬每天都用舌頭我的手。你錄下動物的叫聲究竟有什麼用?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是研究動物語言的專家。雪白的燈光照着明晃晃的馬路,我看到你在燈光中跳躍、燈光穿透你薄如鮫綃的黑紗裙,顯出緊繃在你股上的紅褲衩子,你的修長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裏大幅度甩動着,緊接着我就聽到鋼鐵撞擊體的喀卿聲,我模模糊糊地記着你的慘白的臉在燈光裏閃爍了一下,還依稀聽到你的嘴巴里發出一聲斑馬的嘶鳴。

我只有祝賀和哀悼。斑馬!斑馬!斑馬!那些斑馬一見到我就興奮起來,紛紛圍上來,我,咬我,我聞到它們的味道就眼淚。非洲,它們想念非洲,那裏鬧蝗災了。我還要告訴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車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嘆了口氣。波斯貓,他家的波斯貓也壓死了,他難過得吃不下飯去。

男人的可惡的慾,是導致女人墮落的本原因!(墮落的女人是散發毒氣的爛。男人使女人墮落,墮落女人又使男人墮落。這是一個惡的循環!)在我的經歷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個夢中,你穿着一條洗得發白、補着補丁的破爛燈籠褲,咬牙切齒地説。

我思索了一下,客觀公允地説:你説的不無道理,不過,一般情況下,‮狗母‬不撅股,公狗是不會跳上去的。

你罵道:男人都是狗!

我説: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説:應該把男人全部閹割掉。

我説:這當然非常好。不過,閹掉的男人可能更壞,從前宮廷裏的太監就是閹人,他們壞起來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們罵人時常常這樣罵:這羣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被慾望尤其是被慾毀掉的男女有千千萬萬,什麼樣的道德勸誡、什麼樣的酷刑峻法,都無法遏止人類跳進慾望的紅沼澤被紅淤泥灌死,猶如飛蛾撲火。這是人類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以萬物的靈長自居,人跟狗跟貓跟糞缸裏的蛆蟲跟牆縫裏的臭蟲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人類區別於動物界的最本的標誌就是:人類虛偽!人類的語言往往與內心尖鋭衝突,他明明想象玩女一樣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蓋前,眼裏含着晶瑩的淚花,嘴裏高誦着專為你寫的(其實是從書上抄的)、獻給你的愛情詩:我愛你呀我愛你,我的相思圍抱住了你,繞着你開花,繞着你發芽,我多麼想擁抱你,就象擁抱我的親孃…他今天晚上把這首詩對着你念,那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詩對着另一個女人念:我愛你呀我愛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聲説。

老大娘,女人不可怕嗎?女人就不虛偽了嗎?她同樣虛偽,她嘴裏説着:我愛你,我是你的;心裏想着明天上午八點與另一個男人相會。人類是醜惡無比的東西,人們涮着羊羔,穿着羊羔皮,編造着‘狼與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麼東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説成兇殘、惡毒,人吃了羊羔卻打着噴香的嗝給不懂事的孩童講述美麗温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麼東西?人的同情心是極端虛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還不是為了讓小羊羔羔快快長大,快快繁殖,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結果是,被同情者變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説人是什麼東西?

我們去非洲吧!你堅定地説,從今之後,我只愛你一個人!

不,我要回家鄉去消滅蝗蟲!

不,我們去非洲,那裏有斑馬。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她到底是被車撞了。我祈望着你痊癒,哪怕瘸一條腿,也比死去好得多。你去動物園看過斑馬嗎?斑馬和驢配生出來的是駱駝。你神昏譫語了。生在中國想着非洲,你才神昏譫語呢!

乾巴,你怎麼老是白做夢,是不是狐狸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媽在我的背上猛擊一掌,憤憤地説。

我晃動着腦袋,想甩掉夢魘帶給我的眩暈。太陽高掛中天,頭皮上是火辣辣地疼痛。

九老媽絮絮叨叨地説着:男人們都是些瘋子,我説的是吃草家族裏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爺,看看你九老爺,看看你自己!

九老爺提着他的貓頭鷹,在光禿禿的草地上徘徊着,嘴裏一直在唱着那些呼喚魔鬼的咒語,貓頭鷹節奏分明地把一聲聲怪叫進九老爺浩浩蕩蕩的歌唱聲中,恰如漫長道路上標誌里程的石碑。貓頭鷹的作息時間已經顛倒過來了,果然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爺倚在臭杞樹籬笆上曬太陽,他的骨頭縫裏冒出的涼氣使他直着勁哆嗦。只怕是啖人蔘三百支,也難治癒四老爺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蟲的解放軍已經吹號收兵,蝗蟲研究所的男女學者們也回到帳篷附近去埋鍋造飯,街上的蝗蟲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變成了暗紅,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動,四老爺身上爬滿蝗蟲,象一個生滿芽苗的大玉米,只有他的眼睛還從蝗蟲的縫隙裏閃爍出寒冷的光芒。村裏的人全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龐大的食草家族好象只剩下我們幾個活物,但我記得我是有子有兒子的,我還為兒子買了幾盒葱味餅乾,母親父親也是健在着的,還有五老媽、六老媽、十八叔、十八嬸,眾多的眾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孫,他們都是存在過的,也永遠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蟲過去之後,我一定能看到他們集合在村頭的空地上,象發瘋一樣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這場舞蹈,到那時候,九老爺銅籠中的貓頭鷹一定會説一口利漂亮的油普通話,麻而動人,象國民黨廣播電台播音員小姐的腔調。

我不去管一直象個巫婆一樣在我耳邊唸咒語的九老媽,也不回顧僵硬的四老爺和瘋子般的九老爺,徑自出村往東行,沿着當年四老媽騎驢走過的道路。

忍受着蝗蟲遍體爬動的奇癢,人們還是集中起力,觀看着頸掛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媽,心裏都醖釀着惡毒而恐怖的情緒,儘管人們事先説了四老媽私通鋦鍋匠被休棄的醜聞,但四老媽騎驢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氣焰洶洶衝祭壇的高貴姿態卻把他們心中對蕩婦的鄙視掃蕩得乾乾淨淨,人們甚至把對蕩婦的鄙視轉移到臉灰白的四老爺身上,完全正確,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嚴酷無情的子孫,站在審判祖宗的席位上,儘管手下就擺着嚴斥揹着丈夫通姦的信條,這信條甚至如同血在每個目不識丁的男人女人身上通,在以獸為基礎的道德和以人為基礎的情面前,天平發生了傾斜,我無法宣判四老媽的罪行,在這個世界上,幾千年如一,還是男人比女人壞。大家自動地閃開道路,看着那頭神經錯亂的驢象一股俏皮的小旋風,呼嘯而過。九老爺虛攬着繮繩頭,跟在驢腚後奔跑,我尾隨着九老爺和驢的夢一般的幻影,追着四老媽的撲鼻馨香,漸漸遠離了喧鬧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