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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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工頭説他發現四老爺咀嚼茅草時極象一隻蝗蟲,這個吃草的家族裏人臉上都帶着一副蝗蟲般的表情。
四老爺不知該對包工頭這句話表示反對還是表示贊同,包工頭請四老爺進廟裏去觀看塑造成形的八蜡神像,四老爺隨着包工頭跨過硃紅廟門,一隻巨大的蝗蟲在一個高高的磚台上橫卧着,四老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裏,再次產生了對於蝗蟲的尊敬、恐懼。
兩個泥塑匠人正在給蝗蟲神塗抹顏,也許匠人們是出於美學上的考慮,這隻蝗蟲與猖獗在田野裏的蝗蟲形狀相似,但彩不同。在蝗蟲塑像前的一塊木板上,躺着幾十只蝗蟲的屍體,它們的同伴們正在高密東北鄉的田地裏、荒草甸子裏、沼澤裏啃着一切能啃的東西,它們卻斷頭、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爺心裏產生了對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敵視,他打量着他們倆:一個六十多歲、瘦骨嶙峋、頗似一隻褪公雞的黃皮膚老頭子;另一個是同樣瘦骨嶙峋、年約十三四歲好象一隻羽未豐的小公雞的黃臉男孩。他們臉上濺着星星點點的顏,目光兇狠狡詐,尖尖的嘴巴顯出了他們不是人類,四老爺以為他們很可能是兩隻成了的公雞,他們不是來修廟的,他們是來吃蝗蟲的!木板上的蝗蟲就是他們吃剩的。四老爺還看到那堆死蝗蟲中兀立着一隻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兩條強有力的後腿,但它跳不走,一生鏽的大針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爺怒衝衝地盯着給塑像塗的一老一小,他們渾然不覺,小匠人用一支刷蘸着顏塗抹着蝗蟲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筆點着顏畫着蝗蟲的眼睛。
四老爺走到木板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生鏽的鐵針,針從木板上拔出,螞蝦卻依然貫在針上。
這是一隻半大的螞蚱,約有兩釐米長。現在田野裏有一萬公斤這樣的螞蚱,它們通體紅褐,頭顱龐大,腹部細小,顯示出分秒必長的驚人潛力。它們的脖子後邊揹着兩片厚墩墩的質小翅,象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螞蚱在針上掙扎着,它的肚子搐着,嘴裏吐着綠水。四老爺被它那隻強烈蠢蠢動的肚子起一陣噁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後腿,想自己解放自己,從人類的恥辱柱上掙下來,它的嘴裏湧出了最後幾滴濃綠的汁,那是蝗蟲的血和淚,那是蝗蟲憤怒的和痛苦的情分泌物。四老爺膽戰心涼地捏住了蝗蟲的頭顱,蝗蟲的兩隻長眼彷彿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轉動。蝗蟲低垂着頭,頸部的結節綻開,出了白的粘膜。它把兩條後腿用力前伸——它這時想解的是頭顱上的痛苦——它的後腿觸到了四老爺的手指,好象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樣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頸和身體猝然節。這隻耶穌般的蝗蟲光榮犧牲。它的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它的身體懸掛在一黑的、被白粘膜包裹着的長屎上,它的頭在四老爺的食指和拇指的夾縫裏擠着,它的兩條後腿在懸掛的身體上絕望地蹬着。
四老爺扔掉蝗蟲,連同依然在蝗蟲脖子上的針,象木樁一樣地立着。他的手指上刺癢癢的,那是蝗蟲腿上的硬刺留給他的紀念。
泥壁匠人把蝗蟲之王的塑像畫完了。包工頭戳了一下發愣的四老爺。四老爺如夢初醒,聽到包工頭陰陽怪氣的説話聲:族長,您看看,象不象那麼個東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邊,大蝗蟲光彩奪目。四老爺幾乎想跪下去為這個神蟲領袖磕頭。
這隻蝗蟲長一百七十釐米(身材修長),高四十釐米,伏在青磚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壯,栩栩如生,好象隨時都會飛身一躍衝破廟蓋飛向萬里晴空。塑造蝗神的兩位藝術家並沒有完全忠實於生活,在蝗神的着上,他們特別突出了綠,而正在田野裏的作亂的蝗蟲都是暗紅的,四老爺想到他夢中那個能夠變化人形的蝗蟲老祖也是暗紅而不是綠。這是四老爺對這座塑像唯一不滿足的地方。
顏不對!四老爺説。
包工頭看着兩個匠人。
老匠人説:這是個螞蚱王,不是個小蝗蟲。譬如説皇帝穿黃袍,文武羣臣就不能穿黃袍,小蝗蟲是暗紅,蝗蟲王也着暗紅怎麼區別高低貴賤。
四老爺想想,覺得老匠人説得極有道理,於是不再計較彩問題,而是轉着圈欣賞蝗神的堂堂儀表。
它以葱綠為身體基,額頭正中有一條杏黃的條紋,杏黃裏夾雜着黑的細小斑點。它的頭象一個立起的鐵砧子,眼睛象兩個大鵝蛋。老匠人把蝗神雙眼塗成咖啡,不知用什麼技法,他讓這雙眼睛裏有一道道豎立的明亮條紋。蝗神的觸鬚象兩雉尾,飛揚在蝗頭上方,觸鬚塗成白,尖梢塗成火紅。四老爺特別欣賞它那兩條壯有力的後腿,象尖鋭的山峯一樣樹着,象胳膊那麼,象紫茄子的顏那麼深重,腿上的兩排硬刺象狗牙那麼大象雪花那麼白。蝗王的兩扇外翅象兩片鍘刀,內翅無法表現。
舉行祭蝗典禮那一天,護送因犯通姦罪被休掉的四老媽回孃家的光榮任務落到了素以膽大著稱的九老爺頭上。早飯過後,九老爺把四老爺那匹瘦驢拉出來,着一把破掃帚,掃着驢腚上的糞便和泥巴,然後,在驢背上搭上了條藍布褥子。
九老爺走進院內,站在窗前,嬉皮笑臉地説:四嫂子,走吧,趁着早晨涼快好趕路。
四老媽應了一聲,好久不見走出來。
九老爺説: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婦上轎。
四老媽款款地走出房門,把九老爺唬得眼睛發直,九老爺後來説四老爺是天生的賤種,他本不知道四老媽打扮起來是多麼漂亮。四老媽白得象塊羊脂美玉,一張臉如沾的芙蓉花,她被休時還不到三十歲,雖然拒吃茅草牙齒也是雪白的。
她昂首走到九老爺面前,起的頭幾乎戳到九老爺的眼睛上。九老爺眼花繚亂,連連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媽平靜地問。
九老爺僵硬舌地説:俺四哥…祭蝗蟲去了。
你去把他給我找來!
俺四哥祭蝗蟲去啦…
你去叫他,就説我有話跟他説。他要是不來,我就點上火把房子燒了。
九老爺慌忙説:四嫂,您別急,我這就去叫他。
四老爺指揮着人們擺祭設壇,準備着祭蝗的儀式,心裏卻惦記着家裏的事情。九老爺慌慌張張跑來,附耳對他説了幾句,四老爺吩咐九老爺先走。
四老爺一進院子,就看到四老媽坐在院子中一條方凳上,閉着眼,塗脂抹粉的臉上落滿陽光。他咳嗽了一聲,四老媽睜開眼,並不説話,惟有開顏一笑,皓齒芳,光彩奪目,象畫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