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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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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枯燥的白晝又開始啦。孿生兄弟與昨天一樣,躺在稻草上沉沉大睡,嘴裏咕嚕着連串葡萄似的夢話。夢話的內容是與放牛放羊有關的事,摻雜着那頭會説話的漂亮女豬的事。我仔細聽了一會,猜想到他們曾經在年幼時跟隨着一個生黃病的男人到大河灘裏去放牧牛羊,那男人教會了他們胡鬧。他們鬧上癮來差點送了小命。

還有就是他們的爹曾與那頭女豬相好的事。還有就是他們的爹他們與那女豬胡搗,故意讓老阮書記看到,老阮捂着心口窩坐在地上。爹指着與豬胡搗的孿生兄弟問老阮:看看看,這兩個狗兒子怎麼樣?老阮臉如黃金捂着心口窩蹲在地上,説犯了心臟病啦。沫洛會提着紅纓槍去喊女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滿臉紅鏽,着個特別大的肚子來了。他們説一眼就看穿那肚子裏有兩個小孩,都是女孩。

彎着,盤着腿,抱着腦袋,閉着眼。

我又一次到飢餓。孿生兄弟神神鬼鬼的可以不吃飯,我不吃飯可不行。我試圖扒開堵的稻草出去尋點東西吃,剛要動彈,那把明亮的大刀嚓啦一聲戳進來,不是我躲得急非被穿個透心涼不可。

刀面上的嘴厲喝一聲:“哪裏逃!”我哭咧咧地説:“你行行好,放俺出去吧,俺已經好久沒吃東西,快餓死啦。”刀上的嘴撇了撇,説:“快去快回——你這麼討人喜歡的一個好孩子,怎麼捨得殺你?”我從草垛裏鑽出來,跑到一塊地瓜地裏扒了兩個地瓜生啃啦。

肚子咕嚕嚕響,還不飽。跑到花生地裏扒了一堆花生,剝着花生吃了。肚子咕嚕嚕叫,還不飽。跑到蘿蔔地拔了兩個大蘿蔔,啃着吃啦。肚子不叫啦,飽了。剛要起身回稻草垛,從地道里鑽出來兩個民兵,把我活捉啦。

兩個民兵,頭上扎着一樣的藍白格子巾,正腦門上打着一個蝴蝶結,紫花布褂子,白洋布肥腿大襠高麗褲子,斜挎着黃帆布子彈袋,攔捆一黑皮帶,皮帶裏彆着兩顆木柄手榴彈,右手提着一杆黑的漢陽造步槍。這兩個民兵生得一般高低,一樣的眉眼,連説話的腔調,走路的姿勢都是一模一樣,活活像一個模子做出來的。

他們用大槍指着我,虎狼般兇狠,命令我往前走。稍一遲疑,他們便用槍筒子戳我的股。戳得我好痛好痛,我不由地哭起來。越哭他們越戳。他們還嚇唬我:“你要是敢再哭,我們就把手榴彈到你的‮眼腚‬裏去,一拉弦,讓你腚上冒白煙,腦袋上青天。”這句話可把我嚇毀啦,再也不敢哭啦。

他們押着我走進一大片蘋果林,鮮紅的蘋果、翠綠的蘋果、金黃的蘋果…果實累累綴滿枝頭。他們不彎蘋果就會碰撞他們的頭。透了的蘋果被我們起的氣吹得噼裏啪啦地往地上掉。地上其實早已經鋪了一層蘋果,大多數都開始腐爛,發出一股酸溜溜甜絲絲的味道。

一羣小黃鼠狼在樹枝上竄跳着,啃着蘋果。

我瞅着機會,撒丫子就跑。

他們高喊:“站住!你這個反革命!再不站住就開槍啦!”我猜想他們的槍一定是演革命樣板戲時雕刻的假槍,所以放膽跑。跑着跑着,聽到腦後啪——勾!一聲槍響!在我腦後又一聲槍響:啪——勾!這兩個狗孃養的,拿着真槍呀!我一頭栽到沙地上,啃了一口沙土,肚裏的地瓜花生蘿蔔塊子,湧到嘴裏來,摻雜着一股味,連忙吐掉。槍聲震盪,滿園裏的蘋果往地上掉好像下冰雹一樣。

他們攥着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提拎起來,罵道:“反革命!哪裏逃?”他們再也不敢鬆開我的胳膊啦。像拖死狗一樣拖着我。剛走出蘋果園子,就望到三棵高大的白楊樹,白楊樹下圍着黑鴉鴉的一大片人。口號聲震天動地,楊樹上的烏鴉呱呱亂叫。

他們把我拖進人堆,扔在地上,向坐在一張八仙桌後的老阮彙報:“阮書記,我們抓到一個壞分子!”阮書記還跟幾十年前一個模樣,通紅的大臉上汪着一層油,連一細皺紋都沒有。他瞥了我一眼,不搭理的樣子,隨便説一聲:“待會再説。”

“是!”他們回答。

“你説不説?”阮書記冷冷地盯着被反剪了雙臂、剝光了衣服、跪在八仙桌子前的、飼養騾子的老七頭。老七頭今年六十一,大號叫做李歡喜,給生產隊裏喂騾子。騾子用堅固的大牙,咀嚼着穀草的結節,炒黃豆的味道直透我們的肚皮,引起腸胃的痙攣。這是怎麼回事?

“冤枉啊!阮書記!您老人家明察善斷,不該我老頭的事啊…”

“狡猾!”阮書記威嚴地説:“吊起來!”白楊樹上早安裝好了定滑輪。

兩個民兵拉着繩子,老七頭吱吱喲喲升了空。人被吊起時,為什麼要使勁低着頭?人被吊在高大的白楊樹上時,鼻子裏為什麼要躥出黑的血?

“你説不説?”阮書記問。

“冤…枉…啊…”阮書記做了個手勢。兩個拽着繩子的青年民兵同時把手鬆開。

老七頭掉在地上啦。

裏格龍格里格龍…適才聽得司令講,阿慶嫂股害癢癢…

參謀長為俺看了病,診斷結果是痔瘡…裏格龍格龍…這小刁一點面子也不講,不由俺老胡怒滿腔…摘自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第十二稿。

老七頭掉到地上後,圍觀的羣眾便齊聲高唱起上邊摘錄的戲文,連胡琴演奏的“過門”也由嘴哼出來。一時羣情振奮,場面十分紅火。

阮書記大聲説:“你老實代!”地上沒動靜。一個民兵彎下去試試老七頭的鼻子,直起來説:“阮書記,他已經斷氣啦!怎麼辦?”阮書記説:“放到大鍋裏煮爛了,埋到蘋果樹下,上等的肥料。”阮書記還説便宜了這條老狗。

抓我來的兩個民兵向書記請示:“書記,這個小崽子怎麼辦?”

“他犯了什麼罪?”阮書記問。

“他偷地瓜吃,偷花生吃,偷蘿蔔吃。”阮書記冷冷地打量着我,又冷冷地説:“這樣的小雜種,留着也是禍害,拉到白楊樹下去斃了吧!”羣眾歡呼起來,十幾個小腳的老太太從人羣中擠出來。她們一個個塗着胭脂抹着粉,嘴上刷了一層紅漆。來到八仙桌前,她們就開始衣服,得只剩一條三角小褲衩,小褲衩都是用鮮豔的紅綢子縫的。完了,每人裏紮上一條紅綢子,一手扯着一塊綢子角。哐採哐採哐採…鑼鼓響,好熱鬧!祖國大地紅爛漫,好看好看真好看,這就扭起秧歌來啦。

我雖然死啦,但還牢記着若干年前這場好戲。老太太們有胖的,有瘦的,胖的一肚子脂,瘦的一身骨頭。有的子像大水罐,晃盪晃盪的;有的子像空口袋,耷拉到肚臍下;有的子沒了,只剩下兩個大頭子貼在肋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