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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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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聽説他們的爹是個黃眼睛的人,村裏有古諺:“黃眼綠珠,不認親屬。”他們的爹是個陰沉、毒的人。他們的爹把糧食換成白酒,每都醺得半醉,嘴裏咿咿呀呀地唱。他們十幾歲時,聽到村裏的人喊他們的爹:“四瘋子,學聲狗叫吧,給你兩錢!”他們像狗一樣長大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衣服是從哪裏買的,他們倆五冬六夏都穿着一樣的杏黃衣裳,儘管衣裳上抹着污七八糟的髒東西,但依然是杏黃

有一天上午,他們的爹抓到了一匹老貓,拴在院子裏一棵蘋果樹傷疤累累的樹幹上。爹説:“你們好好給我看着它,要是讓它跑掉,我就剝掉你們的皮!”爹提着一隻筐子走啦。他們開始觀察那隻老貓。他們同時受到老貓的陰森森的神和它對人類的難以消解的仇恨。它蹲在樹下,眼睛裏的瞳仁忽而變長忽而變圓,跳蚤在它的身上亂紛紛爬動着。它用破碎的爪子抓搔跳蚤,往往把撕下來,往往把臉抓破,卻於跳蚤無損。後來老貓伸出舌頭背上的時,他們同時伸出舌頭,他們同時產生了貓背上油光膩膩的雜的強烈願望。

僵硬的舌頭在他們嘴裏笨拙地運動着,舌尖上漾開一股子香噴噴的藥味。他們互相打量着,但眼珠一碰,便清楚了,他們之間的覺完全相同,產生的疑惑也完全相同。他們往前移動了一步,離老貓近了一些。蘋果樹上掛滿青黃葉片的枝條籠罩着他們。老貓眯縫着眼睛,沒有顯示出一絲一毫的驚慌,也好像沒有不愉快的情緒。他們大着膽子又前進了兩步,貓睜圓了眼睛,淒厲地嚎叫了一聲,嚇得他們腿如彈簧,似風標,飛一般逃出蘋果樹的陰影。息甫定,香噴噴的藥味又引着他們向老貓近。老貓暴躁起來,向他們撲來。它的每一次瘋狂跳躍都被拴在頸上的鏈子給徹底粉碎,它在地上翻滾着,它用牙齒啃着那條鐵鏈。貓的背直豎着,香味從那兒來,誘惑也從那兒來。

他們找來兩幹槐樹枝條,遠遠地站着,戳那貓的背,貓的憤怒到了極點,咬鐵鏈子、抓地、嚎叫、拉,但都無法制止這兩個黃頭髮男孩的惡作劇。他們把沾着貓和貓之油的槐枝回來。他們同時伸出舌頭,貪婪地着槐枝上的貓的油膩,舌頭漸漸柔軟啦。——這兩個男孩喜歡貓背的事村裏人人皆知。我聽説他們的這種癖好之後,到很驚訝,找人去問為什麼,誰也不能回答我——他們把那隻老貓戳得半死不活的時候,他們的爹回來啦。

爹挎着筐,筐裏盛着胡椒、花椒、桂皮、茴香、芫荽、葱、姜、蒜等佐料。看到他們戳貓,爹竟然沒發怒,只是用眼睛斜了他們幾下子。爹找出蒜臼子,把調料搗碎。然後,爹走到蘋果樹下,對準貓頭,用包着豬皮的大鞋尖,猛力一踢。貓被踢飛起,在空中翻了兩個滾;貓跌落在地,在地上翻了兩個滾。仔細一看,貓頭破裂,貓眼珠進出,貓鬍子上掛着血珠。他們的脊上有一股涼意,宛若小蛇在爬升。

爹把貓掛在樹權上,進屋裏去了。兄弟倆趁着這機會,飛撲過去,伸着鮮紅的舌頭,着貓身上的。他們枯黃的小臉變得紅潤又鮮豔。爹站在背後,好奇地打量着這兩個黃小子的怪異舉動,狐疑之濃重地罩着他的臉龐。

“你們要幹什麼?狗孃養的!”他終於怒罵起來。

受到來自背後的威脅,他們戀戀不捨離開貓,四目晶亮地驚恐,注視着爹的臉。爹臉上的肌不自然地搐着。他們的嘴則細細地哆嗦着。

爹舉起一把生滿紅鏽的牛耳尖刀,尖聲喊叫:“我宰了你們倆狗爹的、狗孃養的王八蛋!”他們同時到了疑惑。自從了貓背上的油膩之後,他們的腦袋就像剛灌注了潤滑油的機器一樣快速地運轉起來,他們想:狗爹的?爹是狗嗎?

“你是我們的爹,你是狗嗎?”

“你的我們,你是狗嗎?”問完話後,他們望着他,大大的眼裏放着狡黠而兇狠的光彩。

爹高舉着刀子的胳膊有氣無力地垂下來,嘴裏低沉地、飛快地咕噥着什麼。

他們第一次覺到傷害了成年人的歡娛,所以,儘管爹在他們的股上各踢了一腳,他們還是到惶惶不安的興奮。

爹把刀子放在磨石上蹭,呲楞呲楞的磨刀聲使他們牙磣,口水從牙裏往外冒。

爹磨快了刀,開始開剝貓皮,貓的尾巴像旗杆一樣豎起來,貓身體悠來蕩去,爹無奈,又用拳頭把貓頭亂擂一陣,直到貓尾像條死蛇一樣垂掛下去才罷手。

他們看到爹把貓的內臟從腹腔裏拖出來時,受到了翻胃的痛苦。爹提着貓皮和沾着血跡的刀子,站在離他們三步遠的地方。爹把貓皮掄起來,讓貓皮上的熱血和貓皮上的味道淋漓在他們臉上。

“你們這兩個狗孃養的,想貓皮嗎?”爹陰毒地笑着問。

他們咧着嘴,齜着牙,都把左腳半抬起,用腳尖敲點着地皮,顯出了~副焦慮不安的怪模樣。

爹掄着貓皮轉圈,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然後一撒手,貓皮挾帶着腥氣,飛越房脊,落到河裏去了。他們想着貓皮砸破青琉璃一樣的水面、起淡藍花的情景。貓皮旋轉着往河底沉去,血跡飛速下降,猶如一血線,直戳到金的河沙裏去。青背的河鱉隱身在沙土中,只着兩隻秤星般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緩緩下沉的龐然大物。爹手裏的刀也滑出手,叭一聲釘在了門框上,薄薄的刀刃在門框上抖着,發出錚錚的聲響。

他們被這情景嚇得要命,一抬頭就跟赤的貓屍打個響亮的照面,貓眼裏出的灰白光線與他們跳蕩如豆的目光相碰,他們畏畏縮縮地倒退着,一直退到背後是牆壁時才不得不停止後退。他們的身體在牆上蹭着,蹭得牆壁掉渣。雞窩在香椿樹下,離他們比較近,一羣老鼠在雞窩裏蹦跳着,好像在歡欣鼓舞。

爹把貓屍放在剁菜的板子上——板子中心凹下去,成了一個坑——找出一柄大斧,剁着貓屍,剁得大一塊,小一塊;進得東一塊,西一塊。爹臉上沾着貓的骨髓。後來爹又洗芫荽、切姜,往鍋裏添水,加佐料,蓋上鍋蓋點着火。爹命令他們蹲在灶口續柴燒水,爹説要是燒滅了就宰了他們兩個狗孃養的。

爹坐在門檻上,攥着刀子監視着他們。

灶裏的火焰發出噼噼剝剝的響聲,好像燃放鞭炮一樣。柴草濕,白煙從灶口一團接一團突出來,屋裏瀰漫着厚重的煙霧。兄弟倆趴在地面上,呼着新鮮空氣,聽着爹在煙霧裏吭吭咯咯地咳嗽着,不免有些擔憂。他們手腳着地,慢慢地往屋外爬。剛爬過門檻,就聽到爹在罵他們。等到他們爬到陽光明媚的院子裏,直站起來時,爹已經獰笑着站在他們面前。

爹賞給他們每人一個響亮的耳刮子,然後抹着他們細長的脖頸,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們提拎起來,先摔大,次摔二,大相跟着,跌在了鍋灶門口。爹説:“燒不開鍋就把你們填到灶裏去,狗雜種兩個!”濃煙瀰漫,屋裏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一個往灶裏續草,一個噗噗地往灶裏吹氣。爹在院裏邁着大步走動,嘴裏罵聲不絕。他們同時想到,應該往鍋里加點什麼,加點什麼呢?四隻手在地上同時摸索着。大摸了一把土,二摸到了一塊乾燥的牛糞。他們互相看不到,但卻非常清楚地知道對方在幹什麼。大揭開鍋蓋,把土撒到鍋裏;二揭開鍋蓋,把牛糞扔在鍋裏。他們的臉上都浮現出愉快的笑容。

“幹得好!”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説。

他們非常恐懼地聽到煙霧裏有一個女人咬牙切齒地誇獎他們。

他們還覺到那隻悉的、冰涼濕的、有一股青蛙肚皮味道的手在拍打着他們生着稀薄黃的頭皮。他們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肚皮裏去,來逃避這可怕的撫摸。

這時鍋裏的水沸騰了,貓的破碎屍體隨着水翻騰,骨頭茬子擦着鍋邊,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

的香味從鍋蓋與鍋沿的縫隙間溢出來,他們同時動着鼻翼,唏溜唏溜的,好像冒了。

爹揭開鍋蓋。銅錢般大小、金黃的油花子浮在水面上團團旋轉。爹把切成寸段的芫荽梗子拋撒到鍋裏,刷刷地響。芫荽梗經開水燙了,變成驚人的翠綠。

濃煙漸漸消散,顯出黝黑的牆壁和油的房笆。爹臉上油汗,眼睛裏濁淚汪汪。

爹喝酒,吃貓。他們倆坐在灶口,胳膊摟着赤的膝蓋,下巴擱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他們的腸胃吱喲吱喲地鳴叫着。

爹把一塊塊啃得不乾不淨的貓骨頭扔到他們面前,用煥發神采的眼睛看着他們,好像在期待着什麼。他們冷漠地看着慘白的貓骨,肚子裏吱吱地響。

那個婦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牆壁上,愁苦不堪地望着他們。這是多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