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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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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你説實話吧,金豆子,黃鬍子不是我的親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個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説,黃鬍子對我一點也不疼愛,他生氣時就要罵我:你這個吃青草的雜種!你這個青蛙配出來的雜種!

多少年來,我總想到河那邊去找我的親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間生着蹼膜、游泳技術驚人的兄弟們,但我總是過不了河。我手指間儘管也生着透明的蹼膜,但我對於水卻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別説見到河水,只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氣味,我就頭暈眼花,‮腿雙‬筋。我常常在夢裏見到我的親爹,他像驢騾一樣吃着青草,他像大魚一樣在水裏遊動着,當他在水中舉起手臂時,手指間的蹼膜就像鏡子一樣反光線…小老舅舅眼裏閃爍着心馳神往的電光,比陽光還強烈。庭院裏那一樹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團浮雲,經常遮斷我們的視線,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後閃爍。

傳説,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對我説過,她是從河那邊逃過來的,似乎是為了躲避一次嚴厲的懲罰。這些事,你娘沒對你説過?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對我説的話,可能都跟你娘説了。小老舅舅臉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連忙解釋,為了澄清母親也為了安小老舅舅。沒有沒有,俺娘對俺姥姥家的事隻字不提,我每每要問時,總是挨她的罵。

雪水融化之後,河水暴漲,黃鬍子在河邊放馬,看到對岸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河水撲過來,但她剛到水邊就跌倒了。

他不顧雪水寒徹骨髓,遊過河去,把她背過來。黃鬍子雖然手上無蹼,但泳技超羣。他隻手牽着女人,隻手分撥湍,頭腦冷靜,臨危不懼,躲閃着鱷魚狀漂木的衝撞。過河之後,她躺在綠草地上,衣服都緊貼着皮,好像沒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着又高又尖的,黃鬍子用手輕輕地按了按它們,好像要辨別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着的。黃鬍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覺到了胎兒的跳動。

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沒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個吃青草的、指間生蹼的男人嗎?

這種事,只能猜,不能問。

黃鬍子把她從河對岸背過來是真的。

她在河對岸吃草家族的領地上就懷了孕是不是真的呢?

難道這種事也是你該問的嗎?再説,河對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況,還有一羣兵。

總之,她是來路不明的女人,懷着孕,可見不是個正經女人。

説這話你該進拔舌地獄!

過了河,他和她一個躺着一個坐着,一直等到光曬乾了衣服才開步走。綠草剛沒馬蹄,草間雪水汩汩,泥濘不堪。那時尚未建造庭院,村子也不能叫村子,幾架草棚裏,躲着黃鬍子這一類的人。

泥濘遍地,黃鬍子把她背起來。一步步往前走。她始終未説話,臉上的肌都硬邦邦的,好像結着冰。

黃鬍子揹着她走過雪水氾濫的草地,小老舅舅説。一陣惡的痛苦咬着我的心,逝去的景象在腦的溝回裏迅跑。

河溝裏雪水氾濫,山脈舒緩起伏,無尖鋭的突出,十分柔和。漫坡與平地,俱覆蓋着綠草,紫和白的小花朵星星般點綴在像幽藍天幕般的草地上。遠處一羣馬,近處一羣羊,都像生長在草地上的斑斕植物,似乎從來沒有移動過。ma!ma!ma!我的心嘶鳴着,照樣不能把心裏話喊出口。雖有雪水潤澤,但遠處的沼澤裏,仍有泥炭在地下三十米處燃燒,青煙繚繞直上,愈上愈稀薄,如綾如紗,與遠處白頭的黛青山濃淡相遇。我們鼻孔裏充滿生活氣息。水的氣味,羊的氣味,馬的氣味,燃燒泥炭的氣味,青草和鮮花的氣味,還有,苦澀的戀愛的氣味。

ma!ma!ma!我的心一陣陣地吼叫着。

下一幕與上一幕驚人的相似,她被他揹着穿越泥濘的草地時,我也揹着一個女人跋涉在被雪水浸透了的草地上,如同做夢。我的赤腳早被雪水麻木了,心也涼得像冰,但思想如爐,神如火。當我的腳踩在鮮花上時,心裏很驚悚,固然我的腳跟裝在我腿上的假腳差不多。小老舅舅,我無法告訴你,女人忽然從我背上消失,唯有馬羣尚在,它們聚集在我周圍,愉快地吃着草。那匹唯一的紅馬,儼然是馬羣裏的領袖。它的睿智的方形頭顱上鑲嵌着兩隻巨大的眼睛,從那裏邊,兩泓清水裏,我看見了白雲和天空,高山和草地,羊、馬、牧人,還有我蒼老的面容。

我揹着你穿越草地時,你的股,像兩隻蘋果,膨脹在我手裏。

其實並無一絲一毫異樣的覺,杯子破了,水漏光了,覺也漏光了。

一塊藍的玻璃碎片在青草叢中閃爍。

小老舅舅,她凸起的肚子壓在他的背上時,你有什麼覺?如果那凸起的就是你的話。

我看你也該支美國煙,省得犯困、走神、説胡話,小老舅舅剝開煙盒,對我説。外甥,我也不知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這事情的開始,這故事的開頭。你猜想的都對,一點也不錯。

小老舅舅和黃鬍子下了大力氣侍那匹紅馬。他們從糧秣處領來黃豆、麩皮。黃豆炒焦後,又拿到碾子上輾成碎渣。穀草鍘成一寸,黃鬍子還嫌長。小老舅舅坐到鍘刀邊往刀口裏人草時,黃鬍子不斷地提醒他:“短點,短點,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紅馬眼見着就胖了,馬眼裏有了生氣。支隊長更是欣喜,小老舅舅記不清有多少次,支隊長騎馬歸來時,對接馬去遛的黃鬍子,不但口頭嘉獎,且有物質獎勵。

“黃鬍子,有你的!這馬跑得好極了!”支隊長拍着黃鬍子的肩頭,説“簡直就是一把小胡琴!”黃鬍子牽着馬,咧咧嘴,乾笑兩聲。

支隊長掏出煙來,自己叼上一支,遞給黃鬍子一支,黃鬍子接了,按着金打火機,點着煙,兩人鼻孔裏都冒着青煙,在雪白的陽光下,像兄弟倆一樣。

“黃鬍子,好好餵它。六月裏要賽馬,跑第一名贏來高司令那枝‘夜來香’,丟他的臉!我不會虧待你,老哥兒!”支隊長拍着黃鬍子的肩膀説。

小老舅舅,你還能記起支隊長獎勵給黃鬍子一些什麼東西嗎?

除了那疊綠鈔票,那盒綠紙煙。

小老舅舅搔了幾下頭髮,説,大件的東西不多淨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兒。我記得支隊長送給黃鬍子一個金子打火機光燦燦的,稀罕人。支隊長給黃鬍子好多錢,差不多半個月就給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給得多。黃鬍子最稀罕的還是那個金子打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