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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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本章免費)小環從孃家回到張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媽的小腳邁着喜洋洋的碎步跑來,叫小環快去看看剛滿月的大胖閨女。
“二孩在她那兒吧?”小環問道。
二孩媽當然明白兒媳婦的意思,小腳生風地趕緊退出去,一會兒二孩就被叫了來。
“你使那麼大勁白使了,出一個賠錢貨來。”小環説。
二孩本來滿心歡喜來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話出來,把他堵在了門口。他轉身要走,小環叫起來:“又去哪兒啊?”他頭也不回地説:“接着使勁去呀!”小環把他一把拖回來,惡狠狠盯着他半閉的駱駝眼。他就那麼讓她盯,盯了一會兒,小環給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點**探問,又有一點譴責怨怪。二孩二話不説,一巴掌打回來。小環明白丈夫沒有喜愛上多鶴,他理直氣壯,絕不吃她一記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環都沒去看孩子。從她的窗子,能看見多鶴在院子裏過往,步子急急的,頭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髒水出來,就是端一盆熱水進去。多鶴的脯沉甸甸的,臉白得像脂。她的神態、姿態都和生孩子前一樣,隨時要給人鞠躬,但小環覺得她的神態、姿態和過去截然不同了。這是個自以為有人撐的小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來回走動,她儼然當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張家院子走成她的佔領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後特有的那種大太陽。小環像往一樣十點多鐘起牀,坐在炕上第一袋煙。院子裏的木屐聲從北屋一直響到鍋爐房,然後又好大一會兒沒有動靜。家裏只有多鶴和小環,算上剛滿月的閨女是兩個半女人。小環穿上衣服,披了一塊披肩,仔細地梳着頭髮。然後她走到院子裏,下披肩,把碎頭髮和頭皮屑抖下去。這時她聽見鍋爐房有人哼小調。本小調。她湊到鍋爐房的窗子上,看見裏面雪白的熱氣蒸騰着一大一小兩糰粉紅的**。用來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本行軍鋁鍋,是本投降之後扔在火車站的。鋁鍋夠深,卻不寬大,多鶴在盆上架了個凳子,讓長條凳橫跨在兩邊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從鍋裏舀水給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舉着葫蘆瓢,把水澆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燙,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個,那小調也冒一個尖聲,像是小女孩被撓了癢癢,笑岔了音。熱水經過了她的身體,調合了她的體温,才落到孩子身上,於是水一點也不讓孩子怕。孩子當然不會怕,孩子在她母親肚子裏的一包熱水裏泡了十個月呢。十點多的太陽還在東邊,拆去煙囱的牆留了個圓窟窿,從那裏進來的太陽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個地上的月亮。孩子貼在母親口上,安詳極了。多鶴的身子脹鼓鼓的,不僅是兩個**讓汁灌得要爆開,她整個身子都圓圓飽飽,灌滿汁,一碰就要出來似的。這樣的母子圖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麪塑的、瓷燒的…
她看見多鶴彎拿了一塊巾,把孩子裹了進去。她趕緊往邊上一閃,她可不願意多鶴髮現她這麼眼巴巴地看她們。多鶴沒有看見她——她嘴裏哼着的小調順暢連貫,證明她顧不上看任何東西。她水淋淋地站起來,走到五月陽光塑成的柱子裏。一個濕漉漉的小母親,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沒差多少,肚臍下面一醬的線,直進兩個大腿間的一大蓬黑絨裏。那裏長了有小半個腦袋的髮,而多鶴腦袋上長了兩個腦袋的頭髮。她的族類是個蠻夷的多的族類,因此在小環眼前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小環的身子深處一陣奇怪的扭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見的噁心了。不是,分明不是噁心。這陌生族類的小母親不知羞恥的身子讓小環看見了女人是什麼。她從來沒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作為女人是當局者,當局者。現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內一個小小雌獸般的女人。小環苦死了。心裏沒一個詞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順序起來,鋪排成一個意思。她抓撓不住的意思,讓個能讀會寫的人來鋪排,大概會順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個女人透頂的女人——灌足漿汁的皮把凸處不知羞恥地腆出去,又在大腿叉處叵測地收斂,黑暗下去。那是個黑絲絨的誘陷,黑得像謎一樣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誘陷了多少獵手?它可不平白無故誘陷,它的誘陷全是為了最終能分娩出這麼一團粉紅的小。
小環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誘陷進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這團小裏。小環不知是妒忌還是動了情,心裏和身上都一陣虛弱。不能再分娩出血果實來,還要這誘陷做什麼?正如小環她自己,兩腿間是塊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節這天,小環才第一次正式看見孩子。
這天她剛起牀,二孩抱着孩子進來,説多鶴想給大家做一次本的紅豆糰子,在伙房裏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會兒孩子。
小環一看他的樣子便説:“你是抱個冬瓜嗎?有你這樣抱孩子的?”二孩換了個姿勢,更使不上勁了。小環一把奪過襁褓,把孩子擱在她兩臂窩成的搖籃裏。她看看白胖的女嬰,雙下巴雙眼皮,才兩個月大已經活得很累了,懶得把眼睛全睜開。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麼就給搬到這女嬰臉上了,還有鼻子,還有那雙眉。小環輕輕從襁褓裏扒拉出一隻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頭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本婆子可沒有這麼長的手指頭,這麼結實、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經盯了半小時,小環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時不煙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額頭、眉。她最愛二孩的一雙眉,不濃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頭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個不勞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駱駝。和二孩的眉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讓小環疼。二孩的哪一處又不讓小環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認,對自己也不承認。小環太好強了。
隨後小環總是讓二孩把孩子抱過來。孩子最打動她的一點是乖。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好哄的孩子。兩句兒歌一唱就樂,五句兒歌就睡着了。她想自己怎麼這麼沒出息,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
這天全家給孩子取名,不能總是“丫頭、丫頭”地叫。一個名字取出來,二孩就把它用筆寫下來。總是取不上一個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張紙寫滿了筆字。
“叫——張淑儉。”張站長説。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學名叫張良儉。
“不好聽。”二孩娘説。
“好聽!怎麼不好聽?”張站長説,“跟張良儉就差一個字。”二孩娘笑了,説:“張良儉也不好聽。要不怎麼從小學校到中學校,誰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來!”張站長説。
二孩從頭到尾看着紙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裏土氣。多鶴走進來。她剛才在隔壁給孩子餵。多鶴從來不當人面敞開懷。她看看每個人的臉。
小環叼着煙説:“看什麼呀,正説你壞話呢!”她咯咯直樂,多鶴更是把一張張臉看得緊。她把煙桿從嘴裏拿下來,敲打着煙灰,笑嘻嘻地對多鶴説:“只要你一背臉,我們準數落本鬼子的罪行!”二孩叫小環別瘋了,多鶴那麼看着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麼。
張站長又去翻字典。他當年是翻《論語》才給二孩翻出良儉兩個字來。這時多鶴吐出幾個字來,人們都看着她。多鶴和這家人從來不用語言相處,只是常聽到她用語給孩子唱歌。多鶴又把那幾個本字説了一遍,然後眼睛很亮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二孩把筆遞給她,又遞給她一張紙。她偏着腦袋,抿着嘴,在紙上寫下“美”
“這是小本名字不是?”張站長問二孩。
“那不能叫咱張家孩子小本名兒。”二孩娘説。
“只興小本叫‘美’?”張站長兇他老婆,“他們還能佔領咱這倆中國字呀?”多鶴看看老兩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見張站長這麼兇狠。
“本字就是從咱這兒拿去的!”張站長指點着紙上的字説,“我還偏叫美!他們拿去了,我給它拿回來!都別吵吵了,就這麼定了。”他甩甩手,出門接火車去了。
從此小環沒事就抱着孩子出去逛。該餵的時間,她把她抱回家,餵了又抱出去。孩子細皮白的臉曬黑了,兩個腮讓風吹出兩片皴紅,漸漸也不那麼安靜了,剛剛長牙的嘴裏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囉嗦。鎮上的人老遠就能看見小環懷裏那件招展的桃紅斗篷。
有一天二孩媽去鎮上辦事,看見小戲園子門口的台階頂端坐着個大人,躺着個孩子。走近了,看見小環和孩子都在睡午覺。
二孩媽從來讓媳婦三分,這時小腳一跺便叫喊起來。她説小環難道是想讓孩子順着台階滾下來,跌得七竅血嗎?小環醒了,抱起孩子,拍打着桃紅披風上的塵土、瓜子殼、紙煙蒂。一向佔婆婆上風的小環這時一個字也説不出來。二孩媽把孩子奪過來,事也不辦了,小腳擂着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鐘後小環回來了,完全不是在鎮上張口結舌的樣子,對婆婆的責罵回過味來了。是把她當後媽指責嗎?是説她天天抱孩子出門為了把她摔個七竅血嗎?小環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讓誰指到腦門上罵,何況她對這孩子沒有絲毫歪心眼。
“你把話説明白了:誰想把這丫頭片子跌個七竅血?!”小環説。
小環嫁到張家和婆婆從沒大吵過。這回誰也別想攔她了。二孩去地裏鋤草,張站長去巡道,把多鶴也帶去幫着撿鐵道上的垃圾。
二孩媽手指頭指着她:“那台階是讓孩子睡覺的地方嗎?”小環把二孩媽的手指頭往旁邊一推,説:“我就讓她睡那兒了,怎麼着吧?”
“那你就存心要讓孩子滾下來摔壞!”
“你怎麼把我想那麼好啊?我想讓她摔死還費那事?自打她兩個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兩條腿一拎,頭衝地一撒手,我還等到現在幹嗎?!”
“問你呀!你想幹嗎?!”小環眼淚一下子上來了,她獰笑一下:“我…我想幹嗎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本婆給宰了!我肚裏掉下來那條小命還沒人償呢!小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沒見天的孩子索他們一條命!”二孩媽知道小環潑,但從來沒領教她的毒勁。她本來是怪罪她的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階上,現在看她一雙埋在厚厚的腫眼泡後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説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幹出什麼渾事來。
這時二孩回來了,氣吁吁的。
“幹什麼呢?!”他大聲説道,“一里路外就聽見孩子哭!”
“半拉兒小本的丫頭片子,把你們稀罕的!傳宗接代!讓殺人放火的本雜種傳去吧…”小環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朗朗叫罵。
二孩幾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進了他們自己屋,上半身還擰在門外,臉上還是帶些狂喜。
“小本還沒把你們禍害夠?現在還請進家門來下狼崽子…”二孩終於把小環整個人拽進了門,把門狠狠關上。他奇怪母親怎麼會忘了,小環在這種時候能夠理會嗎?他自己對癱在地上哭鬧的小環半閉上眼,走到炕前,了鞋坐上去。他對小環的罵和鬧都是不聽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煙完,小環果然只剩下鼻子聲音了。他還是不朝她看。
“過不了。不過了。”小環喃喃地説,顯然發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裝了一鍋煙,把一火柴在鞋底上穩穩一擦。
“現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準定連撈都不撈我,準定連繩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張良儉?”二孩看看她。她已經爬起來,渾身拍土了。
“我説得對不對?你才不拿繩子撈我呢!”小環説。
二孩皺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