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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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電影院門口,小彭指着一張巨大的海報告訴多鶴:這是個新片子,叫做《苦菜花》,聽説特別“打”
“打”是青年工人們形容烈的戰爭影片的詞。多鶴的表情變得非常焦慮,看着一幅幅電影畫片,最後她盯着一個本軍官看了很久。電影院裏小彭苦壞了:多鶴兩手叉,抱在前,他不能到她懷裏硬去搶奪她的手。她似乎完全進入了電影,劇情和音樂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時候,她也差點大哭大喊起來。小彭已經真要動手搶奪她那隻堵在嘴上的手了。這是個良機:女人太傷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讓她舒舒服服把悲傷發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擁進懷裏。沒有這一步,以下步步都邁不開。小彭正想一橫心:幹了吧!忽然聽見多鶴説了句什麼。他尖起耳朵,聽她又説了一個詞。像是在學着電影裏的鬼子説本話。不,更像是她在糾正鬼子的話。也許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説了什麼。一個本詞。地道的、滾瓜溜的本詞。
多鶴是個本人。多鶴?多鶴。他早就該猜到這不是中國名字。
小彭被這個無意中的推斷嚇得癱在那裏。張儉家的人長了什麼膽?窩藏了一個本女人,一窩十多年,生了一窩本小崽兒。看看銀幕上的本人,那還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殺人不眨眼。
他那隻一直想瞅空竄出去的手也癱了,鬆軟地擱在自己兩個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濕工作服的褲腿。多鶴是哪裏人不好,偏偏是本人?他和一個本人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裏看電影,他竟然去捏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鶴走出電影院時,他跟在她背後。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層之下藏了個本女人,其實一切也就不奇怪了。電影裏的鬼子和這個女子是一個種。小彭明白了多鶴是怎麼回事。她再多禮也有那麼一點不可馴化地東西。她笑得再懇切也有那麼一點生澀。而這一點生澀會在二孩身上暴發:二孩那冷冷的熱烈。那蔫蔫的倔強,那種對某人某物蠻夷的喜愛和憤怒,原來是從這兒來的。
外面天將黑,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侶氣象。小彭領着多鶴穿過雨,來到他的宿舍。他現在住地是雙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個小煤油爐燒小灶,一看見小彭領個女人來,連忙説他一會兒去他的四川同鄉屋裏聚餐。
小彭請多鶴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給她找來幾本釘在一起的電影畫報。然後他衝了兩杯茶。暖壺的水不燙,茶葉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樣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國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腳盆裏的髒襪子上。
多鶴倒也不像他預期的那樣大驚失,給揭了老底地潛藏本女人,他以為會跪在他面前求饒。
“我早就發現了。”小彭説。
多鶴把原本端在手裏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麼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麼輕易讓她過關?
“你是怎麼留在中國的?”他把臉正對多鶴。
多鶴嘴跟着他默誦了一下,吃準了自己的理解力。
“賣的。”她簡單扼要、實事求是地態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點偏差。
他見她毫不迴避的眼睛裏又亮晶晶起來。別淚。別來這套,別亂了人心,小彭在心裏默默呵斥她。
她極其困難地開了頭。講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頓,有時她吃不透自己的語調。會用不同音調重複,直到她看見小彭臉上一個恍悟,才再往下説。故事給她講得乾巴巴地,到處斷裂。小彭還是聽呆了。三千多個由女人和孩子組成的逃難隊伍,一路血,一路倒斃,一路自相殘殺,這哪是人的故事?這哪是人能聽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這個叫竹內多鶴的女子,是那場大劫之餘數。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還會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許張儉和小環也經過同樣的痛心?
多鶴起身了。一個長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攔阻她——這樣地鞠躬是破綻。會讓人順着這破綻摸索下去,最後毀了她。但他的攔阻動作半途上自己變了,變成一個不怎麼漫的擁抱。抱住多鶴微微反抗的身體,他覺那點痛心消解了一些。為了讓自己心裏的痛完全消解,他緊緊抱住多鶴。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婦和孩子、張儉和小環,他是可以做江華而把這苦難的本女人作為林道靜而漫的。
他把多鶴用自行車送到張家樓下,分手時他説他一直愛她。要不他不會從二十歲剛見到她就總是往這個樓來。**年時間,這條從工廠來地馬路被他地車碾出多少道轍?那些車轍是證明。他怕她不懂他這個技校學生的印刷體情話。咬字吐詞山盟海誓一樣沉緩、用力。
多鶴聽懂了。她把自己一拆為二。鞠了個躬。他一步搶上前,她恰好直起。他地手打在她臉上。
“我不是張儉。你也不是為我做小老婆、為我生孩子的奴隸,所以你別這樣。”多鶴轉身走進漆黑的樓梯口。
他想,他是進過高等技校,學過俄語,陪過偉大領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給娶的媳婦,他和多鶴的相處,也會是十分新社會的。實在不行,他冒着氣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險,休了鄉下媳婦。那媳婦腫成銀盤的大臉早就不在他記憶裏了。
他着雨向廠裏走,腳把自行車蹬出一個進行曲節奏。風大了,雨猛了,他蹬車的節拍變成了勞工號子。多鶴生過三個孩子,那又怎樣?她比他年長好幾歲,那又怎樣?一切的不尋常都讓他更加驕傲,因為只有不尋常的人能才夠得到不尋常的漫。
雨中的工廠燈火顯得特別亮。每一個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鏡。天上地下地疊映,使燈火無數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這樣喧騰地工廠區才會如此細聲細氣,就像多鶴的淚水落進硬漢小彭寬闊的懷抱。小彭那還欠缺最後定型的、男孩氣的身軀,跳下自行車,站在一望無際的繁華絢麗的燈光裏,站在漫漫的雨裏和剛走出饑荒地一九六二年裏。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時接到一張紙條,是從吊車上飛下來的。紙條上張儉的字跡飛揚跋扈:“中午吃飯的時候等我一下。”不出小彭的預料,張儉開口便問:“電影咋樣?”
“不錯。”他瞪着張儉。狗的你想鎮住我?
張儉端着一飯盒米飯和一堆炒胡葱,往會議室走。堆滿備料和工具的會議室只配兩把鑰匙,一把歸工段長,一把歸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