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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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一個多月以後,小環告訴多鶴,丫頭的班主任王老師要來家訪。王老師一進門,多鶴差點笑出聲:丫頭給多鶴保媒的王老師是個大辮子姑娘。丫頭一會兒看看坐在大屋牀邊的王老師,一會兒看看站在大屋門口的多鶴,目光裏有一種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師走了,丫頭問多鶴她願不願意和王老師結婚,多鶴這才倒在牀上揮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個星期,小環最後一個起牀,梳洗過後就帶着三個孩子出去了。她説她要帶他們去坐船採菱角,但張儉明白她想給他一個好環境跟多鶴過幾小時的小子。
廚房的門半掩,能聽見裏面“嗞啦嗞啦”的聲響,是烙鐵落在漿濕的衣服上的聲音。聲音一起,一股帶花水味的米漿甜味就膨脹開來。他推開門,多鶴隔着白蒸汽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寬袖衣衫被兩鬆緊帶箍在大臂上,臂膀幾乎全部出來。那臂膀一直沒有圓潤起來,也許她再也恢復不了先前的模樣:圓潤、白、稚氣。
“我去買糧。你要捎點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問道。
她兩眼的莫名其妙:他什麼時候學會請示女人了?她也從來沒有讓人“捎點啥”的先例。有時小環出去逛商店,會拽上多鶴。兩人空手去,空手歸,圖的是把商店的綢緞、布匹挨個用手指捻過,在鏡前比過,相互間討論過等攢了錢買哪樣。也都是小環跟鏡子裏的自己討論:紅不紅?這叫棗紅,穿着還不那麼,啊?還能穿幾年紅?也就眼下這兩年了。攢到五塊錢就來扯布,五塊錢用得了不?四塊多錢就夠了。她也會把多鶴拽到鏡子前,拿這塊布那塊布往她身上披:藍得正,瞧這花多細,裁件棉襖罩衣得四塊錢吧?等着慢慢攢。攢錢是張家人最大的抱負。攢了錢把爺爺從佳木斯接來。張家大兒媳在軍隊做醫生,去年改嫁了,不能還讓前公婆老住在家裏。可兩張車票錢且得攢一陣子。
多鶴搖搖頭,又埋頭去熨她的衣服。眼睛餘光裏,張儉穿藍得發白的工作服的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陣,轉身走了。糧店離張家十分鐘路程,張儉騎着車五分鐘就打了個來回。他把糧倒進灶台下的木箱,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小紙袋,又長又的手指窘迫得亂了。
“這…給你吧。”多鶴打開紙袋,裏面有兩塊包着晶瑩彩玻璃紙的糖果。她看見那又長又的手指縮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賤似的。他把手縮回的瞬間,多鶴正巧從爐子上拿起烙鐵,似乎燙着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鐵,上去捧住他的手。
“沒燙着。”他説。其實燙着了指頭尖。
她細細查看。她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個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繭,手指的關節很大,指甲堅硬整齊。一雙相貌堂堂又有點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麼,張儉已經將她抱在懷裏。小環説得對,這是最好的講和。多鶴的委屈總爆發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個無聲的淚人。小環説,你要她,比什麼都能安她。他一連幾次地要她。小環多不容易,一人帶三個孩子出去,就為了讓他倆能過幾個鐘頭的小子。不能負了小環的苦心。
多鶴一直閉着眼,短髮被涕淚沾了一臉。她像賭咒又像表決心又像討好他,喃喃地説她要再給他生孩子,生十個、八個。
開始他聽不懂。她的話稍不留心還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語言。他終於醒悟她在説什麼,馬上沒了熱情。再懷孕把她往哪裏藏?就算藏得住,怎麼有錢養活?現在的一大家子已經讓他吃力極了,工廠的補助費、加班費、夜餐費。他都捨不得動,夜餐只吃家裏帶去的冷饅頭。他已經沒有任何餘力再勒索自己。
多鶴實在是塊肥沃的田野,種子撒上去從來不白糟蹋。她這天遠遠地站在張儉下班必經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壘的小山。她見張儉的自行車從鐵道坡上溜下來,站在碎石小山頭上向他又叫又喊。張儉停住車,她稀里嘩啦跟着下滑的石頭一塊下來,渾身都是連滾帶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樂得話語全沒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裏!”她被凍得半透明的紅鼻子起着細密的皺紋,那種稚氣的笑容又回來了。
張儉了一口立冬後陰濕的冷氣。她跟他往前走,臉不時仰起,樣子像是他這個長輩還欠她這個晚輩一句表揚呢。張儉滿腦子的數目,三十二塊一個月,加班費、夜餐費、補助全加上,最多不超過四十四塊。還吃得起紅燒茄子嗎?醬油都是金貴東西了。
周圍人不斷招呼他:“張師傅下班啦?”
“張師傅上白班啊?”
“張師傅…”他顧不上回個招呼,連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飛到多鶴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計。他突然想,小環説過,啥子都能往前混。
“來吧!”他拍拍自行車後座。
多鶴坐上去。他一邊蹬一邊想,這個女人是很會生的,説不定一下子又來個雙胞胎。多鶴兩隻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邊沿。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還真是風水寶地,孩子們真愛卧!他的父母瞎碰運氣,挑的那個口袋等於摸着彩了。
晚上小環靠在牆上煙,一手擼着他的頭髮,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來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從來沒聽説過嫌孩子多的!多鶴的孕期在冬天、天,等顯肚子了,就到附近鄉下租間房,藏那兒生去。鄉下人有兩個錢打發,嘴就給封上了。張儉翻個身:“有兩個錢?那麼容易就有兩個錢了?”小環不吱聲,手還是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擼着張儉刺蝟一樣的頭髮。
多鶴卻產了。節前她正上樓梯,三個月的胎兒落了下來。她撐着走上四樓,每個水泥台階上一攤血。她剛進門就聽見鄰居們大聲議論,誰家出了人命?!怎麼到處都是血?!議論聲聚到了張家門口:了不得了,是張師傅家出事了!捶門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條走廊。多鶴靜靜躺在熱乎乎的血泊裏。想着她今後是否還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還會給自己生一羣親人,讓她在他們眼裏看見永別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見代村的村景、田野、櫻花林…
也許她失落的這個三個月胎齡的三孩帶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的一個多月,那一場場的驚嚇、飢餓的後果原來在此。
外面為張師傅家心的人越來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開了廚房的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環大嫂在嗎?”小環帶着兩個男孩逛夠了,推着車走到樓下,正看見一個打補丁的大股在她家廚房窗口。她挑起煙熏火燎的嗓子問那是誰的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條、銀元嗎?她家可是剛剛少了一個嶄新的電唱匣子!
人們趴在公共走廊的欄杆上,七嘴從舌講着樓梯上的血跡。
小環立刻扔下兒童車。一隻胳膊夾一個男孩跑進樓梯口。她馬上明白多鶴出了事——出了什麼事?等她趕到自己家門口,也顧不得問剛才那個股是誰的,誰這麼大膽。她打開門,反手又將門關嚴。地上的血已經成了血豆腐,多鶴躺在牀上,身下一塊橢圓的深紅。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牀上,趕緊回到小屋。
小環用手掌抹去多鶴額上的冷汗。多鶴看看她,兩人都不説話。還用説什麼?小環從陽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布,疊了疊,進多鶴的褲子。多鶴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鶴頭一眼看小環,小環就知道她沒事,就是累,再説話就累她了。
小環去廚房,捅開灶火。窗外人還着心。隨他們心去,她得趕緊給多鶴煮點糖開水。等多鶴捧着一大缸糖水時,小環才想起她把兒童車丟在樓下了。可她跑到樓下。發現車不見了。那車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車身是兩張並排的小木椅,前面擋的橫樑可以打開合上,車輪是用軸承自裝的,特別好看好使。小環把煤灰撒在血跡上,一層樓一層樓地清掃,一層一層地罵街:偷了咱們孩子的車給你孩子坐?讓你孩子坐出大疔瘡來,讓他滿腚長毒癰,一個癰八個頭,膿淌血淌死他!看我們家人害點婦女病就想來欺負?把女人的髒血潑你家去!讓你晦氣一輩子!讓你生兒子沒雞兒生女兒沒眼兒!
小環罵得揚眉吐氣,鄰居的孩子們一個個端着晚飯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觀眾、聽眾。小環罵街在朱家屯就是個名角兒。孩子們吃着、看着、聽着,不時提一兩句台詞:小環阿姨,是滿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痛!或者:小環阿姨昨不説一肚子壞下水…
張儉聽説多鶴產暗暗地鬆口氣。一個多月後,多鶴還是血不止。張儉和小環都怕起來,商量要不要請大夫。小環把多鶴扶到一傢俬立婦幼院,診斷後讓多鶴立刻進手術室,因為產並不徹底。
手術後,多鶴在醫院住下來。
小環天天傍晚帶着三個孩子來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環進了病房,發現另外三個產婦都趕在一塊出了院。多鶴睡得頭髮七拱八翹,小環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順。
多鶴突然説她救過一個小姑娘,從她自己母親手裏救下的。她母親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當時三歲。那麼當時多鶴幾歲?十六。為什麼母親要殺這個小姑娘?當時好多母親都把自己孩子殺了。為什麼?因為…自己殺總比別人殺好。誰會殺他們呢?戰敗國的人,誰都會殺,所以崎户村的村長讓一個槍手把幾百村民全部殺死了。
小環不動了。她坐下來。這是個好天,開的氣味從窗外飄進來。住了這麼多年,她對東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鶴一個沒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讓想念淡下去?何況她的村子、母親、弟、妹是那樣沒的。她聽着多鶴吃力地講述她怎樣看見崎户村人的自殺,代村和其他本村子的人怎樣走上不歸路。多鶴的中文還遠遠不夠來表述這麼恐怖、慘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環要靠猜測才能把她的意思連貫起來。也幸虧她不能盡情表達,不然這個故事小環是聽不下去的。
一個護士進來,多鶴停住了敍述。小環看見她的手指抖得嚇人,上了歲數似的。其實即便護士用心聽,也不見得能聽懂多鶴的講述。張家人把多鶴的話聽了,不覺得她難懂罷了。
護士走了後,多鶴繼續講。剩下的八百本人已經不成人樣,沒被母親殺死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在餓死、凍死——他們已經從秋天走進了冬天。土匪們的快馬衝過來,抓起女孩子們,誰都掙扎不動,叫不出聲來了。只有一個老人——唯一一個活下來的老頭説:槍呢?舉起槍來,朝女孩子們打呀!可是槍早就丟了…
小環覺得心裏那股難受特別奇怪:這故事的慘烈可怕不像是人間的。本人怎麼那麼熱愛死這樁事呢?一個村長能替全村人當家去死?一個母親可以替孩子們當家去死?
她聽完多鶴的故事就讓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見坐在桌上自斟自飲的張儉。她眼淚頓時張儉問了幾句,問不出結果。丫頭嚇壞了,起先還説媽媽吃飯吧,飯都涼了,後來也不敢做聲了。她從來沒見過小環哭這麼痛:小環是那種讓別人哭的人。小環哭了一陣,拿過張儉的酒杯,幹了兩杯白乾,着鼻子進大屋睡去了。等張儉也上了牀,她才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
他聽到多鶴抱着三歲的病女孩久美邊跑邊哀求她的劊子手母親時,手捶了一下牀幫子,叫道:“哎呀!”那一夜張儉和小環沒睡什麼覺。兩人都靠在那裏煙。一陣,張儉會想出故事中某個細節,再問小環,當小環複述了那個細節之後,他絕望了似的:真是那麼慘絕人寰。有的細節他問了好幾遍,每證實一次他心情就更壞一點,可他仍是不停地問,希望自己聽錯了。
快天亮時張儉才睡着。第二天早晨上班他頭暈腦漲,組裏誰出一點錯他都不依不饒。十六歲的少女多鶴經歷過那樣的慘事。多鶴剛從麻袋裏出來的模樣幽靈似的出現在吊車前面,出現在他飯盒子前面、儲衣櫃裏、淋浴的水花裏。他恨他父母,幹什麼不行,偏要去花七塊大洋買回這樣一個女子,現在好了,她的身世得他要瘋。假如他們買她回來,就把她的身世告訴他,多好。他會堅決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誰…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會換個態度待她。可換什麼樣的態度呢?
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