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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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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坐落在長江南岸邊上的這座城市是嶄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圍住,環繞三片湖水,一面臨江。叫做花山、玉山的兩座山,其實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頭。山上松樹林是像樣的,颳風的子松濤聲也打哨,山下都聽得見。兩座山的山腳憑藉山勢立着嶄新的紅磚樓房。綠的山和紅的房,讓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會主義好》。

樓房一律四層,張儉家在四層樓最靠頭的單元,樓上鄰居誰也不會有意無意走錯門走到他家去。房有兩間,帶一個能擺下吃飯桌的過道。陽台上一趴,臉往左一側,就是一面開滿金紅野花的緩坡。

整個懷孕期間多鶴沒出過門。這天下午,她套上張儉的帆布工作服,八個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嚴嚴實實。她呼哧帶地來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這是什麼花,一開開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發現這不是代村附近山上開的豬牙花。豬牙花每年四月開,到了夏天,就變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環和丫頭爬山回來,總帶回松果、野葱和野芹,從沒有把花帶回家。

多鶴被大得嚇人的肚子壓得微微仰身,看不見腳下的路,只能拉緊一棵棵松樹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陽已經有點燙人,不久多鶴得就剩一件貼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個包,用兩個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紅的花細看花瓣上一層細絨,花蕊長長地翹出來。丫頭好奇起來,眼睛完全綻開,從二孩那裏來的駱駝眼睫就成了黑的花蕊。多鶴常常發現自己的臉映在丫頭黑得像井底的眼珠裏。丫頭把小環叫成“媽”把多鶴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幫或手背或後脖頸癢癢地停落着丫頭那雙茸茸眼光時,她便覺得六歲的丫頭不那麼好糊:她六歲的腦瓜在飛轉,這三個人到底都是什麼關係?用不了多久,丫頭會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們秘密母女關係的開始。

遠處,工廠的小火車悠揚地叫了一聲,比一般火車調門稍高些,也模糊些,聽上去跟另一個世界似的。

世上沒有多鶴的親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體給自己製造親人。她每次懷孕都悄悄給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裏又有了一個親骨在長大。

幾個月前,丫頭和多鶴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細的食指,順着她肚子上那條棕的線劃下去,然後問她肚子是不是從那裏打開、關上。她説是啊。丫頭手指劃得重了一點,肚子都給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絲毫不躲,讓她往深處探問。丫頭果然又説:“打開了,這裏就會出來一個小人兒。”她笑着看她入的樣子。丫頭又説,她從裏面出來,然後這裏就關上了,等弟弟出來,這裏又打開。她的手指甲使勁劃上劃下,馬上就想打開它,要看透大人們扯的一切謊。

手上抓了兩大把金紅的花,多鶴髮現下山幾乎寸步難行。她找了塊石頭坐下,鍊鋼廠的小火車拉長聲調從一頭往另一頭開,過一會兒,又有一輛拉長聲調開過去。多鶴把眼睛一閉,拉長聲調的小火車就是她童年世界裏的聲音了。代村的孩子都是聽着小火車聲長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本貨是小火車運來的。她記不清本的任何事情,小火車運來的一包包擺放整齊、裝幀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細摺疊包裝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本。代村有個啞巴不會説一個詞,學小火車尖叫卻學得一。多鶴這時閉着眼坐在石頭上,把遠處鋼廠的小火車聽成了逗孩子們樂的啞巴。

鈴木醫生也是從小火車上走下來的。鈴木醫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禮帽,穿藏藍洋服,走起路來,手杖邁一步,腿邁兩步,兩條腿和一手杖誰也不礙誰的事,把村裏的鄉間小路都走成了東京、大阪的華燈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鈴木醫生連同手杖一共有四條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條機器腿。鈴木醫生因為要支配那麼多腿才從前線退了下來。多鶴相信東京、大阪一定美好,因為鈴木醫生就那麼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這麼看鈴木醫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條腿還是那麼美好。在代村最後的子裏,鈴木醫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亂了,他一家家鼓動,要人們跟着他乘小火車離開,經過釜山搭船回本。他説蘇聯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從背後的西伯利亞掃蕩過來。所有人跟他來到鹽屯車站,卻看着火車把怒髮衝冠的鈴木醫生帶走了。多鶴覺得鈴木醫生最後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臉上。多鶴相信有些神秘的鈴木醫生能把別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應該知道多鶴多麼想跟他走。

多鶴有點冷了。太陽已經被山頭擋住。一幫孩子從山坡頂上下來,脖子上套一塊三角形紅領帶,一個男孩舉着三角形旗子,他們大聲問多鶴什麼。多鶴搖搖頭。他們太七嘴八舌。她發現他們不是扛着子就是拿着網。他們又問她幾句,她還是搖頭。她不懂他們説的“田鼠田鼠”他們的旗子上三個字她認識,但放在一塊兒她又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除四害”!

學生們從她旁邊跑下坡。他們一個個斜瞟她,琢磨這個女人不對勁在哪裏。

多鶴再站起來往山下走時,一腳踩滑,順坡溜下去好幾米遠,最後被一塊石頭擋住。她聽見嘩嘩的水響,側頭去看,一條石溝裏渾黃的汛水飛快衝過。她怕再來一跤,索把兩隻鞋下。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環學着做的,穿舊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陣腹痛來了,她兩手趕緊抱住肚子,肚子又緊又脹,鐵一樣硬。她發現自己不知怎樣已經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壓在下面。疼痛在肚子裏亂撞一陣,很快找着方向,朝兩腿之間的出口衝來。

多鶴看見溝裏的泥黃汛水上,翻騰着金紅的花。

她知道疼痛與疼痛之間還有一段時間,她可以往家裏一點一點挪。生過兩個孩子,她覺得她已經很會生孩子了。她眼前現在是太陽落山後的晴天,藍得微微發紫,鳥叫出夜晚歸林前的那種叫聲。等這陣疼痛過去,她會跨過石溝,往家裏去。過了石溝,山坡下上百座紅磚樓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來越兇猛,扯住她肚腔裏所有臟器往下墜。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這個親人平安無恙地生下來,她可不能死。她要給自己生許多親人,然後她就再也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

藍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疼痛過去了,她的臉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額上像一層冷雨。她側臉看看旁邊的石溝,要她跨過這道嘩嘩作響的水,等於要她跨過長江。

這是下班時間。每座樓下的小路通向去廠區的大路,每天這時大路就到了汛期,人轟轟地往前衝。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巾的下班工人。多鶴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多自行車鈴一塊兒響。這個人羣被樓前一條條小路切分開,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們各自把自行車鎖在樓梯口,然後水泥建築的禿樓梯上好一陣都會響着男人們百十斤重的腳步聲。這時從鋼廠回來的張儉會發現多鶴沒了。又跑了?他會轉身就下樓,累散架的身子馬上聚緊。

張儉從鞍山到了這座新的鋼鐵城市,給調到了剛成立的鋼廠,幾個月的訓練學習結束,他已經是吊車手。這些消息多鶴是聽他跟小環説的。多鶴總是把每次聽到的話記在腦子裏,有空時再從記憶裏翻出,慢慢拼湊出意思。這時張儉會在哪裏找她?他知道她從沒出過家門,哪裏也沒去過。

疼痛再一次發作。她叫了一聲。山坡下已經有燈光了。她又叫一聲。她叫叫心裏好受些。一叫就順應了疼痛的勁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麼。

她這一刻恨所有人,頭一個恨讓自己莫名其妙懷起孩子的中國男人。多鶴不喜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不喜愛她。她不是要跟這男人討到喜愛,她討的是生存。她母親、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她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他們親情來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頭有時候對看着,忽然都一笑,她們瞞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環是沒份的,連張儉也沒份。

她叫啊叫啊,什麼東西進到她嘴裏,一看,是她自己的頭髮,她向一邊扭臉時,咬住了散了一肩的頭髮。母親把她生下來,把弟弟和妹妹生下來,給她自己生下這麼多親人,加上把母親生下來的外婆,以及從外婆的產道里爬出的一個個骨,這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骨血團伙。因此父親的陣亡通知書在母親的面前展開時,母親沒有瘋。她生下這些親人們就為了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時,一羣小小的親人圍繞身邊膝下,讓你知道你還沒有完蛋,每一個小小的親人都將可能是你的轉機。

多鶴要把肚子裏小小的親人生下來,這樣,她才能接下去一個一個地生。她要生出這個家的大多數來。看小環怎樣把他們一個個制服!他們都會像丫頭那樣,瞅個空就遞過來一個微笑,那笑就跟密碼一樣,除了血親,誰也解不開。

她就那樣叫啊叫啊。

一個人在遠處叫了起來:“多鶴!”多鶴立刻不叫了。

那個人打着電筒,抱着一件破襖子。手電筒的光先照到多鶴臉上,馬上又去照她襠間。她聽見這個人叫了一聲:“哎呀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