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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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這樣的話,我就好安排了。再説,孟買那個地方,要去的人也太多。”大使想必已經覺到,在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像是不遜又像是恐懼的東西。
“你要知道,”大使説“外官的職業呢,就是不可思議,你越是想得到的,越是不會來…但是,職業是人為地創造出來的。所以,你要想當法國副領事,辦法有的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至於拉合爾嘛,當然,那很傷腦筋,但如果你自己都把它忘了,別人也會把它忘了的,你明白了嗎?”
“木明白,大使先生。”大使動了一動身,想要離開副領事。不,他又打消了念頭。
“加爾各答,你不習慣嗎?”
“我想正相反。”大使出了微笑。
“我覺得難辦的…怎麼安排你好呢?”副領事這時抬起眼睛。
“不遜”沒有比這個字眼更恰當的了,大使可能這麼想。
“也許,我本就不該來印度?”
“也許。但還是有一些藥,可以治療…書經質,治療…
所有這方面情況的,你知道吧?”
“不知道。”一些女人在想:“也許需要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去跟他説説話。一個體貼入微、善解人意的女人,主動找他聊聊,這樣,他可能也就有話講了。或許,一個耐心十足的女人就可以,他可能並沒有其他的要求。”大使又一次動了一動身,想要離開副領事,但又一次打消了念頭。他必須對這個人説,就在今晚,對這個眼神枯死的人,還在看着他的人,對他説一説。
“我親愛的h,我和你都從頭來分析一下。現在的情況是,要麼走人,要麼留下,二者必居其一。要是留下來,不能從正面解決問題,那隻好…開動腦筋,是的,開動腦筋另想辦法,怎樣才能找到合適的辦法,-,…”副領事沒有答話,只是在那裏聽着。
“你沒有喜歡做的事嗎?你在這兒能做什麼呢?”
“我看不出來,我只想聽聽建議。”可能他喝了酒。他的目光已經僵直。他在聽嗎?這一回,大使放棄了。
“星期四,你到我的辦公室來,十一點,沒問題吧?”他走近一步,又補充幾句,説時眼睛看着地面,聲音壓得很低。
“聽着…同意還是不同意,自己要有個説法,如果對自己都沒有把握,那就回巴黎。”副領事一欠身:“是。”大使朝喬治-克萊思走去。他説話很快,語氣與剛才全然不同。副領事的眼睛閃着光,彷彿突然來了興趣。夏爾-羅特以為,副領事是朝他這邊走過來,於是,他也走上前去。他們聽見了。大使在談尼泊爾打獵的事。大使常去尼泊爾打獵,這是他的爵好。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從不願去。
“我已經不再堅持…你是瞭解她的,上一回,她好歹跟了去,但是,好像她就喜歡三角洲。”夏爾-羅持這時與副領事已經面對面,副領事臉上掛着笑,對他説道:“有些女人使人為其傾魂,你不覺得嗎?”他説時,朝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望去,只見她手裏端着杯香檳,漫不經心,正在聽着一位先生説話。
“那些女人彷彿心海寬闊,充滿善良,可以容納一切…世上種種苦水,都可以一古腦兒朝她們傾倒,那些女人就是温柔鄉啊。”他醉了,夏爾-羅特想。副領事的笑是無聲的,連續的。
“你認為…是這樣嗎?”
“什麼?”
“誰…有這般魔力呢?”副領事沒有回答。他剛剛説過的話,這就忘掉了嗎?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夏爾-羅特。
夏爾-羅特努力想笑一笑,但沒有笑出來,他走開了。
夏爾-羅特又一次請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跳舞。副領事現在在等着什麼。他待在那裏,顯得越來越不自在。他好像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別人想象不到,他是在等待機會,請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跳舞。於是有人説:“什麼還不走呢?”只有五六對舞伴還在跳着。炎熱的確使人沒打采,懶得活動。西班牙領事夫人看到他獨個人在那裏,便走過去,和他説話。他勉強才回答一句。夫人走開了。
現在,他待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明顯地帶着一種急迫,在那裏等待。別人看不出為什麼。
是夏爾-羅特為他提供了機會。舞曲結束時,夏爾-羅特恰恰停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他跟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説着話,一邊等另一支舞曲開始。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正好面對着副領事,副領事朝她那麼一欠身,他倆步入舞池,她,和拉合爾來的男人。
於是,全印度的白人都看向他倆。
人們在等。他倆沒有説話。
人們在等。他倆還沒有説話。人們的注意力漸漸地分散開去。
她微微有些出汗,吊扇温熱的風吹在她微濕的身上,讓她到一絲涼,假如沒有那些旋轉的吊扇,加爾各答的白人,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有人在説:“看呀,膽量真不小。”有人在説:“她不僅和拉合爾的副領事跳舞,她甚至還要跟他説話呢。”有人在説:“最後一個來加爾各答的人,不是拉合爾的副領事,不是他,而是那個金黃頭髮的夏爾-羅特,那個高個兒小夥子,他的眼睛多明亮,不過,就是帶着幾分憂鬱,他正站在酒台旁邊,看着他們跳舞…他已經和她跳了不少,我敢賭咒,下一個要加入那個小圈子的人,去三角洲別墅的,就是他,準是他。你看,他好像怕什麼似的…不…他不再看他們,其實沒什麼,沒什麼,什麼也不會發生,不會發生的。”副領事大概發覺,在他周圍,其他人都跳得較慢,他像在巴黎那樣跳着,這裏不那麼跳法,她似乎比她的實際重量要重,因為他有點兒帶不動她,他每轉一步,她似乎都要抵抗一下,她已經熱了。副領事,好像是什麼也不注意,這一回卻注意到了,他低聲地説了句抱歉的話,隨後放慢速度。
她首先開口説話。
對她的把戲,我們大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首先説起炎熱的天氣來。她説起加爾各答的天氣,那聲,簡直就像與你説心裏話似的。但是,她會對他説起夏季風嗎?説起恆河口的那座島嶼嗎?人家不會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去那座島嶼。
“如果你知道,你還不知道呢,但你就會看到的,再過兩星期,人家也不睡覺了,就在盼着暴風雨。空氣濕度很大,鋼琴一夜之間便走了音…我彈鋼琴,是的,我過去常常彈…你也彈鋼琴嗎?”法國副領事咕噥幾句,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沒有聽清楚,但大概的意思説,他記得從孩提時便開始彈鋼琴,但是自從…
他沉默。她對他説話。他沉默。
他完全沉默下來,在説了那些話之後,如:他從孩提時便開始彈鋼琴,又如——這時説得比較清楚——:自從他被送進外省的一所寄宿學校,他的鋼琴課便中斷了。她沒有問,是哪一所學校,在哪一個省,為什麼。
有人在問:“她喜歡他説話嗎?”人家在説話,就這樣,人家在説話。
有時,夜晚的時候,她也那樣,她在説話。和誰説話?説什麼?
他個子高,你注意到嗎?她只能到他的耳朵。他穿着晚禮服,倒是瀟灑。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雖則他一表人材,相貌端正;好一個欺世盜名的自白…實則那樣戒,多令人可怕。這個來自拉合爾的男人,來自遭苦罹難、麻風病人生存的拉合爾。在那個地方,他殺了人;在那個地方,他祈求死亡降臨下來。
她第二次開口説話。
“我們上一次在北京。那正是大動亂的前夕。人家會對你説…欺像過去人家對我們,也那麼説一樣,説什麼加爾各答太苦,比如這炎熱的天氣,太罕見,讓人就是不習慣,你不要聽,沒什麼可聽的…在北京的時候也一樣,人家都説…聽到的,盡是人家這麼説那麼説,其實,人家説的一切都是,怎麼對你説呢?用一個最恰當的字眼來説…”她沒有尋找最恰當的字眼。
“最恰當的字眼怎麼説…”
“也就是説,第一個詞兒看似正確的話,在這裏一樣,它會阻撓別的詞兒,傳入體腦子裏,所以呢…”他説:“你也在北京逗留過。”
“是的,在那裏逗留過。”
“我想我明白了,別再尋找了。”
“説得很快,拼命地説,想得很快,拼命地想,為了讓自己的話先説出來,定個調,好阻止別人説出全然不同的話,説出相去甚遠的話,別人的話,理所當然也可以説的,為什麼不呢?對吧?”
“也許我搞錯了。”她又説了一句。
這回,輪到他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