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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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走着,彼得-摩寫道。
為何不回去呢?必須讓自己消失。我不知道。你會明白的。我需要一個方向,讓自己消失在那裏。必須打消其他念頭,遺忘知道的任何事情,走向那險惡莫測的天邊,走出這寬廣遼闊的沼澤。數不盡的斜坡縱橫其間,看不出為什麼。
她正在這麼做。她一連走了幾天,順着斜坡,又離它而去,渡過河水,徑直地往前,走向遠方的沼澤,跋涉而過,向着更加遙遠的沼澤走去。
腳下還是在裏薩湖一帶,她還能認出。
要知道,天邊把你引去與它匯合,但無邊也許並不是那麼險惡莫測,哪怕人們都這樣認定。而人們壓兒不曾想到要留神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最險惡的。
低着頭,她向着險惡莫測的天邊匯合而去;低着頭,她認出泥沙裏的貝殼,那是裏薩湖的貝殼。
應該堅持走下去,為了讓那個把你趕出家門的人最後又能想你,這是她從媽媽趕她走時説的話裏,明白過來的道理,她在堅持,她認為是這樣,她往前走着。她失去了信心:我還太小,我還要回來的。如果你回來,媽媽説,我就在你的飯裏放上毒藥,把你毒死。
低着頭,她往前走,往前走。她到很餓,卻很有力量。她在裏薩湖平原上走着,遠方天地相連,形成一條直直的線,她走啊走,天邊還是那麼遙遠,她停下來,又往前走,在那令人壓抑的穹隆下,繼續往前走。
飢餓和道路在裏薩湖平原上生了,又繁衍出新的飢餓和道路,伸向遙遠。既已走出這一步,只有繼續走下去,什麼也不再説。在睡夢裏,媽媽手拿一子,瞪着她:你這個賤丫頭,居然懷了孕,明兒太陽一出來,你就給我滾出去,你會永遠嫁不出去,一輩子當個老姑娘。我的責任只是照顧這樣的孩子,他們有朝一能夠離開我們…滾遠些…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回來…記住任何情況…滾得遠遠的,遠到我覺得不可能有的地方,遠到你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方…賤貨,在你媽面前低下頭,然後滾開。
她爸爸説:如果我沒有記錯,我還有個堂兄住在烏瓦洲平原,他的孩子不太多,恐怕他會收留你,當個傭人什麼的。她還沒有來得及問明烏瓦洲平原在哪裏。雨天天在下,天空烏雲不停地翻卷,向着北方滾滾而去。裏薩湖在漲水,帆船在湖中行駛,從湖的這一岸只能在大雨過後出斜陽的時候,才看得見對岸的景象:但見在水天相連的地方,聳立着一道藍的棕桐樹。
她剛從家裏被趕出來的時候,一直都看得見湖的那一岸。她從來沒有到過那一邊。如果到了那一邊,她是不是就開始消失了?不會的,因為從那一邊她還能看到這一邊,她出生的地方。裏薩湖的湖水顯得平靜,看不出水,湖水含帶着泥沙,讓人不免望而生畏。
她看不到湖面了。她又走到一片寬闊怪譎的沼澤地帶,同樣斜坡縱橫。此刻那裏空無一人,一切都靜止不動。她是從這塊沼澤地的另一邊走來的,在她身後是一條鐵路高高的路基,鐵軌已被大雨奪取光澤,她看見好像有什麼生靈從路基上穿過。
一天早晨,一條河橫在她的面前。河似乎還沒有醒來。但從河道上,她很容易地辨出一個方向,這讓她勁頭陡增。有一天,她爸爸説,如果誰沿着裏薩湖走,他永遠不會路,遲早他會在某個岸邊,認出什麼跡象來的;他還説,這是一個偌大的淡水湖,這個地方的孩子之所以能活下來,正是因為這個湖裏魚很多很多。她逆而上,沿河走了三天,一邊思量,如果到了河的盡頭,她該能找到裏薩湖的北面了吧。那時,她將面對着大停下來,就留在那裏。有時她稍歇片刻,看着一雙腫腫的腳,腳底已經覺不到橡膠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細細摩撫雙腳。路上可以看到青青的稻穀,可以看到芒果樹,還有香蕉樹。她一連走了六天。
她停下腳步。在發現這條河並順着它去尋北之前,她是不是已經走過了頭?她繼續緊貼着蜿蜒綿伸的河免費走,有時天黑了也游上一程。接着再走。她在看:對岸的水牛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牛更矮更壯?她停下來,孩子在她的肚子裏攪個不停,讓她着實受不了:就像一羣魚兒在她肚子裏戰,那是孩子自個兒悶聲不響地在快樂地玩呢。
她在尋思:烏瓦洲平原究竟在哪裏?她想,等她明白過來,可能她已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她考慮選擇另一條讓自己消失的途徑:往北而行,越過她的村莊,下一程是逞羅,但在逞羅之前停住。到了北方不再有河,我也就用不着老是這樣順河而行,我將在到逞羅之前,選定一個地方,就留在那裏吧。她看見南方融化在大海里,她看到北方巋然不動。
沒有人知道烏瓦洲平原在哪裏。她往前走着。裏薩湖的北面地勢較高,所有南下的河都向大湖。看見這些河全部匯合向大湖,就像是大的一頭長髮,隨着大扭向南方。應當順着這緩緩頭髮往上走,直到髮梢,直到盡頭。從那裏向南回頭,眼前將會是一望無際的河山,家鄉的村莊也包括在全景當中。那些水牛又矮又壯,那些粉紅的石頭有時大塊大塊地出現在稻田裏,這些都是不同之處,意味着她的方向沒有錯。她想,先前一直圍着她的村莊奔波打轉,現在已告結束,她當初出發時的方向就錯了,第一步就走錯了。她對自己説:這回才是真的開始出發,這回我才選對了北方。
她錯了。她選擇了菩薩河逆而上,可它起源於豆宏山脈,在南邊。她看着天邊的羣山,問人那是不是逞羅,人家説方向喬反了,那是柬埔寨。大白天,她在一個香蕉園裏睡覺。
飢餓變得越來越強烈,奇形怪狀的遠山無關緊要,它只催人昏昏睡。飢餓把她帶到山上,她開始睡覺。她睡着了。她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時朝着山地她認定的北方走去,然後又睡。
她尋找吃的東西。她睡了下來。她不再像在裏薩湖走路時那樣有勁了,步子變得沉重,身子開始晃晃悠悠。她繞過一個小城,人家説那是菩薩城。過了菩薩城,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而後,踉踉蹌蹌地朝山邊徑直走去。她從不去問裏薩湖在哪裏,什麼方位,關於湖的方位,她認為別人説的都不對。
她打一個廢棄的採石前走過,她走了進去,睡在裏面。這是在離菩薩城不遠的地方。從採石口,她可以看見遠處有些草棚。有一次,大概是在兩個月前,她出了一次門,現在也記不清了。在菩薩城一帶,那些被趕出家門的婦女、老人、瘋瘋傻傻的人比比皆是。他們相互錯而過,自管尋找吃的,互不搭話。大自然啊,給我一點吃的吧。有果子、有泥土、有帶的石頭。她還想不出法子,去抓住那些靠着陡峭的岸邊打盹的魚兒。她媽這麼説過:吃,吃,木要像死了你媽似的,吃。在午休的時辰,她尋找了好長時間。平原啊,給我一點兒東西嚼嚼吧。她去搞野果;野香蕉,去搞那發青的稻穀,去摘芒果,將東西帶回裏吃。她咀嚼着那發青的稻穀,嚥着那香甜的芒果漿。她睡了。稻穀,芒果,都是可以充飢的東西。她睡了。她醒轉過來,看着眼前。在採石的右側,除了那地勢較高的菩薩城之外,在天地之間,惟有她那懷了孕的小女子瘦削的身影。其他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以為是什麼都沒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裏。在裏薩湖時,也以為是什麼也沒有的,其實,在到達這裏之前,她是多麼無知。在採石的左側,就是豆冠山脈,那裏樹木參天,那些粉紅的還有綠的採石,在山坡上張着大口。聲音不斷從那裏傳來,那是一種帶鏈條的機械發出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沉重的垂落聲以及口邊的人喊聲。這種情形發生多長時間了?
這豆寇山脈,在她的身前身後打破寧靜,有多長時間了?這條河是在雨後才滿是泥沙的嗎?又是一條河,把她引到這裏。
肚子愈來愈鼓。肚子扯着她的裙子,天天往上提,她走路時膝蓋已在外面。在這他鄉異地,她的肚子猶如那長在石頭之間的一顆渺小的種子,十分纖弱,催她去尋找可以充飢的食物。而經常地下着。雨後飢餓愈加強烈。肚子裏的孩子什麼都吃,發青的稻穀、芒果。在這怪港的地方,真正讓人到怪異的,就是始終找不到吃的東西。
她醒轉過來,走到外面。這一帶有不少採石,她就在採石周圍開始轉來轉去,就像她在裏薩湖北面時那樣。在一條小路上,她遇到一個人,便向他打聽烏瓦洲平原。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繼續打聽,每一次,別人都無可奉告,這個地方便愈加變得封閉,成了地。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烏瓦洲平原嗎?你應該領着路公河走,恐怕是這樣。可那涓公河又在哪裏毗你應該順着菩薩河南下,一直到裏薩湖,再打裏薩波往南,應該是這樣的。水向大海,千百年如此,到處如此,烏瓦洲一亞加底克平原就在海邊。那麼,如果沿着菩薩河而上,你知道情況嗎?恐怕就要碰到高山峻嶺了。在那高山峻嶺的後面呢?聽説是逞羅灣。我要是你的話,孩子,我就往南去,就連上帝,為了逍遙自在,也打南邊行呢。
她現在終於清楚了裏薩湖在哪裏,終於知道了自己處在它的什麼方位。
她仍然停留在離菩薩城不遠的那個採石裏。
她出了山。腳步剛剛停在一家孤零零的茅舍前,還沒有進村子,便遭人轟攆。過了一刻,她又站在另一家也是孤零零的茅舍前,離門還有一段距離,但又被轟走了。到了幾個村子邊,情形都一樣。她沿着河邊的竹林行走,尋找機會,最後穿過那幾個村子,沒有被發現,就像其他那些女乞丐一樣。她們混進集市裏,與賣湯飯的小販摩肩而過,她們瞧着那一塊塊的豬,在案板上油光閃亮,綠頭蒼蠅成羣結隊,與她們一樣直着眼睛盯着,不過停落在更近的地方。她向那些年紀大的婦女和賣湯飯的小販乞討,每次要一碗飯。她什麼都要,米飯、骨頭、魚、死魚。隨便什麼,給我一條死魚對你又能怎樣呢?因為她太小了,有時人家給她一點吃的。但通常的情形是遭到拒絕。不不,你一定還會再來的,明天,後天,往後…人家看看她:不給。
在採石裏,她發現了地上的頭髮。她在頭上拽一下,手裏就是一大把,沒有痛覺,這都是她的頭髮呀,她站在那裏,着肚子,飢腸轆轆。飢餓始終就在她的前面,她不會再回頭,路上她能丟失什麼呢?頭髮再生出來就像鴨絨那樣,她成了一個齷齪的尼姑,真正的頭髮不會再長出來,頭髮報在菩薩城這裏已經枯死。
她已經能記住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能認出那些刻着字的界碑,認出那些粉紅的還有綠的口,一個個口在山坡上張着大嘴。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個廢棄的來五,那裏既封閉又幹燥,蚊子比外面坡面上少,陽光進不來,光線比外邊暗,眼睛在黑暗中睜得開。她睡了。
她從裏面看着外面的大雨。從不遠處開採大理行的山上,時常冷不防地傳來一聲炸響,驚得大羣的烏鴉直飛天空;菩薩河的河水在河邊的竹林上節節升高,甚一;有野狗不時地經過,不叫也不停下,她試圖喚它們過來,但它們徑直而過,她對自己説:我是一個沒有食物味的姑娘。
她吐了,她試圖把孩子吐出來,把孩子從身上摘除,但吐出來的卻是酸溜溜的芒果水。她睡得很多,十足一個瞌睡蟲。這還不夠,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蠶食她,她隨時都能聽見肚子裏那不住的吃食聲,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面頰——她伸手去摸,臉上只有兩個癟窩,在裏薩湖時,面頰還鼓在那裏——還吃髮,一切東西。孩子一點一點地侵佔她的地盤,然而只有飢餓還歸屬她,孩子沒有沒她的飢餓,她胃裏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時候,火辣辣的太陽跟你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