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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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名叫萬月,二十五歲,新疆解放後從迪化招進部隊的,據説數學學得好,會擺很多儀器。師長劉振海拿她當寶貝一樣介紹給於海,還再三強調,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首要的,就是保證萬月的安全。於海當時竊竊一笑,一個如此柔弱的女子,到了大漠戈壁,還有什麼安全可言?等萬月到了他手下,幾天工夫,他就發現,這女子不但養尊處優,而且格固傲,冷漠寡言,極難與人相處。這不,駝峯上其他女兵這陣兒有説有笑,看見啥都稀奇,獨獨她,冷着個臉,端着個眉,千金大小姐似的,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傲樣。於海多年來做政委,最怕跟女兵打道,尤其怕跟有個的女兵打。他真搞不懂,師部派給他這麼多女兵做什麼,還派了這麼一位冷美人!
駝隊緩緩往西行走,正午的太陽,烤得人不敢抬頭,卻又不敢停下來。沙漠中行走,無論人還是駝,都得一鼓作氣,如果步子稍稍懈怠,那熱,立刻就能把你化掉。叮叮咚咚的駝鈴聲中,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如一張鋪天蓋地撒開的魔網,轉眼就把這支隊伍給隱沒了。
搶挖地窩子羅正雄他們比於海早到了幾天。
晚風瑟瑟,喧鬧了一天的大漠漸漸安靜,天空褪去最後一抹紅霞,晚霞塗抹過的沙丘呈現出一派難得的寧靜。
這是夜的開始,白晝與黑夜之間,沙漠有片刻的息機會。
羅正雄不敢讓大家休息,必須搶在沙漠發出威前將地窩子挖好。四十多名戰士分成三組,一組由他帶領,到附近沙刺叢中拾柴禾。一組由二營長張笑天帶領,搶挖地窩子。另一組是炊事班,緊着在營地搭帳蓬,支鍋架。長途跋涉了四天三夜,這沙漠裏的第一頓飯,應該吃得有紀念意義。誰知爐灶剛架起來,第一把柴禾點燃時,囂叫的西北風便到了。這風,來得沒一點徵兆,剛才四野還靜處處的,沙子揚起來,都能垂直地落下,轉眼,西北風捲着沙塵,怒吼而來。進入沙漠四天三夜的戰士們並不顯慌,而是習慣地豎起衣領,縮起脖子,弓身往背風處搶放東西。羅正雄一共帶了十三峯駝,三匹馬。馬上馱的,是師部給的資料還有儀器。進入大沙漠前,師長劉振海再次將他叫去,給他講了這次出征的任務和重要。塔克拉大沙漠號稱死亡之海,當年五師十五團徒步橫穿大沙漠,以超常的毅力和難以想象的速度,搶在國民黨反動派叛亂之前,率先抵達和田,一舉粉碎了敵人的叛亂陰謀,完成了人類歷史上一大壯舉。此次他們進入大沙漠,就是要將大沙漠重要的地形圖測繪出來,包括已經乾涸的湖泊、廢城遺址、還有油田礦山。徹底征服塔克拉大沙漠,是兵團司令部確立的第一個戰略目標,眼下十萬大軍將要全部開進戈壁荒漠,掌握第一手地形地質資料就顯得十分重要。
“你們一定要堅定信念,要像鐵駝一樣在茫茫戈壁踏出一條路來,有信心麼?”劉振海突然盯住他,問。
“有!”羅正雄啪一個立正“請首長放心!”劉振海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正雄,就看你的了。”在私下,他們更像是兄弟。
風還在吼,一襲過一,這是一種叫“鐵掃帚”的風,不常見,卻也沒多可怕。刮起來就像有人拿把巨大的鐵掃帚,猛掃這個世界。風打在身上,覺就跟鐵刷刷你一樣,羅正雄領教過不只一次。沒想剛到紅海子“鐵掃帚”便接了他們,也好,讓大家提前受一下這次出征的殘酷。羅正雄收起心思,從沙刺叢中跑回營地。二營長張笑天的人正頂着狂風,奮力搶挖地窩子。羅正雄跳下去,覺地窩子小了點,説:“往左再挖三步,這樣小的地兒,一場沙就給填了。”張笑天雙手卷成個喇叭,對着他耳朵喊:“這是女兵住的,她們不喜歡大。”
“什麼女兵男兵,到了這兒,都是沙狼!”喊着,他搶過鍁,往左挖。這時候,就有士兵跑過來,説杜麗麗哭鼻子,他們勸不住。羅正雄罵了句髒話“這是啥時候,還有空哭鼻子,給我把她拉來。”士兵領命而去,羅正雄正考慮怎麼收拾杜麗麗,二營長張笑天對着他耳朵喊“杜麗麗是個新兵,別把人家嚇着了。”羅正雄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又犯了錯誤。這次師部分給他的,一半是新兵,都還沒訓練過,剛到部隊便分到了特二團,師長劉振海再三強調,一定要注意工作作風,絕不能再耍橫脾氣。
“那好,你去做工作,她要再敢哭鼻子,馬上讓嚮導送回去。”二營長張笑天爬出地窩子,往南跑去,羅正雄卻突地扔掉鍁,窩在一人深的地窩子裏發起悶來。
説實話,對這次出征,羅正雄心裏一點沒底,尤其看到師部分給他的這些新兵蛋子後,越發地少了信心。這哪能算是兵?羅正雄心中的兵,雖不是説個個魁梧強悍,卻也能至少站成一棵樹,合起來就是一座山。兵來將擋,土來水掩,羅正雄從來就沒覺有過不去的河,原因是他打仗先挑兵,劈柴先擇斧。可這次,師部給他來這一手,人不讓他挑,將不讓他點,玩新鮮似地給他搡給一堆花男秀女,還説盡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能打仗,能吃苦?笑話!就説這個杜麗麗,羅正雄見她第一眼就沒好。她從駝上跳下的那一刻,羅正雄以為她是跑部隊來問的文藝戰士,又一看,不像,文藝戰士走路有文藝戰士的樣,不像她,左瞅瞅,右望望,一步三態,就像新媳婦進了婆家,啥也新鮮。好不容易走羅正雄跟前,報告也不打,禮也不敬,傻呵呵問:“你們就在這裏幹革命呀?”羅正雄啪地敬給她一個禮:“是!”嚇得她往後縮幾步,忽然又滿臉嬉笑“你是站崗的吧,嘻嘻,我聽説部隊站崗的都這樣。”笑完,不等羅正雄批評她,嘩地跑院裏看花去了。
團部小院種滿了各鮮花,這是二營長張笑天的主意,羅正雄最煩這些花呀草的,張笑天説這樣可以豐富大家的生活,鼓舞士氣。羅正雄心裏罵:“鼓舞個!靠花呀草的,鼓舞起來的能叫士氣?”嘴上卻説:“好,就把這任務給你,種出事兒來,我饒不了你。”事兒倒是沒種出來,不過這一院的花開了,羅正雄心裏也生出一片癢癢,忍不住想去摸一把,或是嗅一嗅,但他強忍着,一次也沒把腳步送往花園。
夏豔陽下,羅正雄盯着杜麗麗的背影發了片刻呆,猛然醒悟似地喊:“張營長!”另半邊院裏正給頭一天報到的新兵訓話的張營長聞聲趕來,請示有什麼命令。羅正雄忽然用一種很不正常的口吻説“那丫頭叫什麼名字?”張營長扭身看了一眼杜麗麗,杜麗麗已將大半個身子裝扮到花團裏,不知是她點綴了花團,還是花團映襯了她,張營長眼裏發出一種少見的光,雄被意外物體刺後的光。
“報告團長,她叫杜麗麗,是師部新分來的情報兵。”
“情報兵?”羅正雄很是不解,師部分給他情報兵做啥,現在不是平息叛亂,也不是攻城。再者,就這樣一個比花還嬌氣的小丫頭,能做情報兵?
“她是讓政委一怒之下轟來的。”張營長悄聲説。
“哦?”羅正雄警惕地瞪住張營長,張營長説這話明顯是有意味的,最近這樣的事兒接連發生,得下面團營一級的幹部又驚喜又惶恐。誰也巴望着師部突然派來幾個漂亮的女兵,真來了,卻又摸不着深淺。莫非這小丫頭?羅正雄忍不住一陣瞎想,但這小丫頭也不像個讓師部轟下來的碎兵啊。羅正雄靈機一動,命令道:“馬上帶她訓練,比別人加大一倍訓練量。”
“是!”二營長張笑天沒想到羅正雄會下這麼個命令,敬完禮,走向杜麗麗“新兵杜麗麗聽令,三分鐘內歸隊。”杜麗麗正專心致志站在一種從沒見過的花面前,這花長得嫋嫋婷婷,花枝顫動,獨具一種美人的風骨,花卻聖白如雪,潔淨得令人氣短。尤其它噴出的香氣,淡雅中帶着穿心透脾的力量,一口而舒全身,令人悠然入醉。
“這叫什麼花?”杜麗麗聽見聲音,愕然地轉過身子,忘我地問。
張笑天臉紅了下:“這叫天山雪。”
“天山雪?”杜麗麗的聲音帶着一股蝕骨的味兒,令年輕的張笑天耳膜輕顫,微波輕蕩。那邊,羅正雄早已怒黑着臉,他最見不得張笑天在女人面前這份丟魂相。
“全體注意,緊急集合。”羅正雄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為啥要發這樣的口令,後來他想,興許打第一眼開始,他就想把杜麗麗原給轟回去。
帶着她,是個麻煩呀。地窩子裏的羅正雄發出沉沉一聲嘆。
風不知啥時小了,黑夜烏隆隆壓來,羅正雄身上、脖子裏,蓋了厚厚一層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塵,羅正雄朝外巴望,張笑天正帶着杜麗麗幾個,往挖好的地窩子搬東西。拾柴禾的第一組也陸續歸來,柴禾堆成個小山,嚮導鐵木爾大叔正指揮着另一組四下燃放篝火。沙漠中燃篝火是有講究的,並不是你想在哪點就能在哪點,按鐵木爾汗大叔的説法,一是要擺出吉利,二是要擺得喜慶,這樣才能把一團人的希望燃燒起來。他的女兒阿哈爾古麗正在跟炊事班一起,煮香噴噴的羊。
阿哈爾古麗是一位美麗得有點過分的姑娘,這美麗是羅正雄張笑天這種漢族男兒無法料想的,如果不是進疆,縱是有多野的想像力,他們也無法把一個姑娘想成這樣。可惜這份美讓阿哈爾古麗裹在了紗巾裏,見面第一天到現在,她的笑都隱在紗巾後頭,只給羅正雄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加上部隊嚴明的紀律還有對維族同胞的尊重,羅正雄也不敢把眼睛正視過去。但心裏,他卻覺美麗的阿哈爾古麗是善良的、多情的,能有她做嚮導,這次出征的嚴酷便去了一半。
看到大風並沒讓這支新組建的隊伍亂掉方寸,羅正雄心裏稍稍獲得點安。他躍出地窩子,衝遠處站哨的警衞喊:“看得到他們嗎?”夜下傳來警衞的聲音:“看不到,團長。”1951年夏天這個暴風過後的夜晚,紅海子第一頓飯,對羅正海一生都有重要意義。當阿哈爾古麗親手將一碗羊遞給他時,他看見了遠處閃出的星星,那是暴風退盡後天空出的第一點亮,羅正雄卻覺得看到了希望。阿哈爾古麗漢語講得極為利好,羅正雄卻喜歡用憋腳的維族語向她表示謝,一旁的鐵木爾大叔笑着説:“看到第一顆星星的時候,光芒已在向你招手,吃吧,讓你的戰士們吃個飽。”羅正雄正要發話,蹲在張笑天身後的杜麗麗突然喊出一聲:“天呀,沙子。”接着,就聽到碗扔到沙灘上的聲音。黑夜中羅正雄分明覺到有幾雙黑亮的眼睛動了幾動,那是鐵木爾大叔和阿哈爾古麗發出的不滿,也是整個沙漠發出的不滿。
“撿起來。”羅正雄走過去,盯住杜麗麗。杜麗麗似乎還覺不到他的威嚴,嘀咕道:“碗裏盡是沙子,怎麼吃?”
“撿起來!”黑夜裏猛地爆出他獅子般的聲音,這聲音對張笑天他們是非常的悉,對過去尖刀團的每一個戰士,都有着如雷貫耳的震顫,可對杜麗麗,卻是那樣陌生,恐怖。
“我就不撿,你一張臉黑給誰啊。”二營長張笑天剛要遞眼給她,羅正雄已一把提起杜麗麗,摔小雞似地將她扔到了人羣外。藉着篝火發出的光亮,特二團的戰士們看到,羅正雄弓下,捧起碗,將撒在地上的羊撿起來,然後衝戰士們説:“這是我們在沙漠中吃的第一頓飯,鐵木爾大叔千里迢迢把自己家的羊馱來,就是給我們特二團鼓舞鬥志。眼下我們只有46人,於政委他們還在路上,我堅信我們這支隊伍還會壯大,會成為沙漠裏的一支鐵駝。吃過這頓羊,我們就跟沙漠捆在了一起,前面的艱難險阻,自不必説,我只期望將來任務結束時,我們這46個人都還在。”説完,接過炊事班長手中的酒,輕灑在沙灘上。酒香盪漾中,羅正雄抓起杜麗麗灑在地上的羊,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