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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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飛揚卻等不及了,又問:“那還有一柄劍,是否就是離別?”
“離別,離別…”高歡喃喃念着,竟有些痴了,“它又名離別鈎。因為邵大師在鑄劍的時候出了一點差錯,劍的尖部被鑄彎,看上去彷彿是鈎一般。昔年離別鈎的主人楊錚…唉。‘它若鈎上了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你分離;它若鈎上了你的頭,你的頭就要和你分離。但我用離別鈎,卻只是為了能與你相聚,永遠的相聚。’…”高歡嘆息了一聲,不再説什麼了。
“那麼,如今這離別鈎,又在誰手中?”那些江湖掌故,聽得任飛揚悠然神往,忍不住的問,“是不是在你所説的那兩位‘人中龍鳳’那裏?”
“天下之大,也不知落何處。楊錚死後,他彷彿也與世人‘離別’了。如今的江湖上,至尊的只有夕影刀和血薇劍。”高歡的目光停在自己手裏的劍上,突然又道:“我再講一段傳説給你聽——”
“好!”任飛揚聽得興起,連忙點頭,一臉神往。
高歡嘴角出一絲冷笑,低頭看着自己手上的劍,緩緩開口,聲音冷澀:“傳説這一百年以來,淚痕劍下殺人無算。但若淚痕主人過分殺戮,終究也難逃一死——而且殺死‘淚痕’主人的,必定是‘問情’的主人!
“這兩把劍,一把是‘情’,一把是‘恨’,這兩柄劍,必定世世相殘——你相信麼?”任飛揚聽得怔了一下,又不在意地笑笑:“這怎麼能信?如今這兩把劍一把在你手上,一把在我手上——難道你我也會相殘?”高歡驀然回頭,一字字道:“我本來也不相信,可如今卻不得不信了。”他的語聲如披冰雪,湧動着無比的殺氣!
任飛揚渾身一震,抬頭,卻看見了高歡的眼睛——殘酷、冷漠,黑暗,與他平所見的截然不同!那,完全是一個殺人者的眼神,再也沒有半點俠氣。
他不勒馬,失聲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高歡冷冷地笑了,有點譏嘲地搖頭,“你們不是都稱我為‘大俠’嗎?——錯了,全錯了!我真正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名殺手!”
“殺手?”任飛揚不可思議地問,在他印象之中,“殺手”還只限於幾天前在天女祠邊遇見的那一羣黑衣人,武功差勁,貪生怕死,“你…你這種人,也會是殺手?”高歡冷笑:“殺手有很多種。幾天前那不過是三的殺手,而我們聽雪樓的殺手卻是一的,不比風雨組織遜。”
“聽雪樓?那是什麼組織?”任飛揚訝然的口問,“風雨組織又是什麼?”
“是目前全武林勢力最大的組織,也是我為之效命的對象。”高歡立刻不再往下説了,他知道這本是不該説的——即使對着一個即將死去的對手。
他只最後説了一句:“我是來取你命的。”
“為什麼?”任飛揚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我們無怨無仇…”
“上一輩的恩怨。”高歡道,神卻是淡定的,輕塵不驚,“因為你的祖父,曾經當眾絞死了我的父親。”
“什麼?”任飛揚口叫了起來,差點握不住馬繮,“我的祖父?任寰宇麼?”
“是啊,那個靖海軍的統領,任寰宇將軍。”説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直剋制着情緒的高歡眉目間,終於出了壓抑不住的殺氣,冷笑,“一將功成萬骨枯啊…誰都知道他是英雄,可英雄的腳底下,又踏着多少白骨?”
“我祖父…為什麼要殺你父母?”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任飛揚訥訥問。
“為什麼?”高歡笑了起來,微微搖頭,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劍,“因為我父親不肯殺人,就被任寰宇將軍軍法處置。”任飛揚更加詫異:“不肯殺人也有罪?”高歡的眼神更冷,彷彿凝結了一層看不見底的冰,緩緩冷笑:“是啊——你難道不知,有時候殺人無罪;不殺人,反而是有罪的麼?”任飛揚愕然地看着他。
高歡望着遠處的一線藍大海,神淡漠,緩緩開口回憶:“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已然是靖海軍的統率,而我父親則是閩南一帶的漁民。因為倭寇作亂,便投身軍中作戰。十年後做到了副將,在你祖父麾下聽命。
“任寰宇鐵血治軍,雷厲風行,訓練出了一支戰無不勝的海上軍隊。
“我父親一開始很佩服他…但是,隨着戰事的漸漸擴展,他發現,所謂的靖海軍,很多時候的行徑竟然和倭寇海盜也差不了多少。
“殺倭寇也罷了,連那些因為貧寒而到了海上的民也不放過!
“沒一次戰役後,都不留活口。婦孺老幼一概格殺勿論,金銀布沒入私囊。
“一次平海禍後,有一大隊的海盜來降,顫慄着哀求靖海軍收容。我父親知道那些海盜多半是走投無路的漁民,便有心收降。可是任將軍下令:所有俘虜,就地格殺!”高歡慢慢回憶着往事,嘴角有一絲冷笑,“我父親實在是看不得那些人的慘狀,便違了軍令,私下放走了那些海盜——”聲音到了這裏,微微緩了一下,高歡嘴角動了一下,吐出一句話:“於是,靖海將軍為了維護軍規,把我父親吊死在軍營的轅門上。”任飛揚手不自地一抖,幾乎握不住繮繩,忽然間不敢再去看高歡。
“你知道了麼?”高歡忽然大笑起來,一反平的冷漠剋制,眉間有壓抑不住的仇恨和憤慨湧出,“有時候,如你祖父那樣殺人如麻是無罪的;我父親不殺人,卻是該當處死!那是什麼樣的世道…那是什麼樣吃人的道理!”他在長笑中反手拔劍直指蒼穹,眼神如雷電般雪亮。
任飛揚那般囂張的人,居然不敢和這種眼神對視,默然低下頭去。
“我母親瘋了,拖着我就往海里跳。後來,被一户漁民救了上來,人家看她生的美貌,自己又因為貧寒無法娶,也不嫌她是個瘋子,乾脆拿來當了老婆。”説到母親受辱的那一段往事,高歡的語氣卻波瀾不驚,“我成了拖油瓶,寄人籬下,生活豬狗不如。在九歲的時候,我逃離了那户人家,去了洛陽投靠父親生前的一位軍中同僚,從此開始了另外一種人生。”説到這裏的時候,高歡眼裏有了罕見的笑意,望着天空,輕聲:“二十一歲的時候,我學了一身武藝,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但,上天讓我在洛陽,遇見了那一對人中龍鳳——他告訴我,這個世道,其實可以扭轉過來。”
“我把所有的才能奉獻給了他,跟着他們一起闖江湖打天下,一直到今天。”笑了笑,高歡低下頭去,看着手中的劍,神重新回到了一貫的平靜淡漠,“一年前,我終於鼓足勇氣回去了一趟那個漁村,找到了那户人家,不料卻晚了一步——就在我回去的前幾天,我那發瘋的母親不堪折磨,居然下毒毒死了繼父。”
“我去的時候,她已經被族裏的人濫用私刑打得奄奄一息。然後,族長下令,把她用來毒死我繼父的毒藥給她灌下,號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來得太晚,毒已入了肺腑。我無法救她…守了她一夜,眼睜睜地看着她在毒藥的折磨中逐漸死去。”
“她臨死前的神智卻分外清醒,死死握着我的手,指甲一直掐到了我的裏。母親不再瘋癲,她厲聲要我發誓,無論用什麼手段,此生一定要報仇!任寰宇一家老小,一個都不能放過!”那一眼橫掃過來,看得任飛揚心膽一震,有説不出的寒意湧起。
“你…就是為了那個誓言,才找到這裏來?”任飛揚失去了平的鋒鋭,有點不敢和他對視,側過頭,斷斷續續地輕聲問,“來…來找我們家報仇?”高歡漠然地笑了笑:“是。其實我早知道任將軍一家回到了太平府,但是,那時候我剛加入聽雪樓,有很多任務需要完成,一時間無法身——一直到前一段時間平了江南,又征服了拜月教,樓中暫時平靜,我才向樓主告了假,來處理自己的個人恩怨。”頓了頓,高歡眼裏閃過殺手特有的冷光:“當然,我也不是貿然出手的——為了確定你就是任寰宇在世的唯一子孫,我反覆在當地打聽過,又仔細看了你的佩劍和武功路數。”任飛揚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對方,嘴角出一絲苦笑:“你…你居然為了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處心積慮了這麼久?那是我爺爺幾十年前和你家的樑子,就算是父債子償,可我老爸也死了好些年了…算到我頭上來,豈不是有點牽強?”高歡神肅然,殺氣從眉宇間直漫了出來:“我一生從未替母親做過任何事情,只在她臨死前,答應了她最後的要求。説到,就要做到。”幾十年過去了,連東海的怒濤都已經平息,那些恩怨的本身早已被人淡忘。
可唯一不滅的,卻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可怕的仇恨,終於把血債傳到了下一代。
此處是太平府外荒野,四顧無人,實在是殺人了怨的好地方。
風從山上掠下,帶來冷意。一番對話後,任飛揚慢慢平息了最初的震驚,恢復了常態。
看得對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自己,心底血氣湧起,便不再爭辯什麼,哈哈一笑躍下馬背,反手出淚痕劍,斜覷着高歡:“那好,我早就想與你一比高低了。放馬來吧!什麼淚痕必死於問情之下——我才不信這見鬼的傳説。”他右手執劍貼於眉心,左手拈着劍訣,做了一個起手式。
山風吹得他的披風與黑髮一齊飛揚,但他的人卻穩定如石,劍鋒下的眼神透出一種聚會神的肅殺之氣。這個紅衣蕩子,劍在手的時候忽然間就彷彿換了一個人。
高歡的手搭上了劍柄,卻沒有動,彷彿在等什麼。
過了片刻,突然一絲冷笑從邊溢出,他頭也不抬地冷冷吐出兩個字:“倒下!”語音未落,任飛揚臉鉅變,身子晃了幾晃,果然不由自主委頓於地!
“你…你竟下毒!”覺到胃裏有一股劇痛刺入臟腑,全身忽然間乏力,任飛揚終於忍不住變了臉,嘶聲,“你,你居然用了毒藥!”高歡卻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錯。方才小店中我敬你的酒中早已下了毒——你江湖經驗太少,果然絲毫沒有覺察的喝了下去。”任飛揚盯着他,冷汗一粒粒從他額上下。他的臉部已痛得搐起來,但他的心裏卻有一種更加劇烈的痛楚在噬咬。他咬緊了牙,用力得嘴角出了血來,用已然變成幽藍的眼睛看着高歡,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與我放手一戰,而要用這種卑鄙手段!”他不甘心,太不甘心!
如果戰死高歡劍下,或許還是一個痛快,但是如今這般死於毒藥,卻讓他萬般的不甘心。
“你莫忘了,我不是俠士,我只是個不擇手段的殺手。”高歡看着他痛苦地掙扎,冷冷道,“本來我也想給你一個痛快,可很不幸,我的答應了我母親,要你如她一樣受盡了痛苦再死去——所以我才會下‘九天十地、魔神俱滅’這種毒。”任飛揚已説不出話來,冷汗一滴滴順着他直的鼻樑滑下——只是短短的剎那,連他的汗,都已成了詭異的淡藍!那是什麼樣可怕的一種毒?
看着站在眼前的男子,他一向明朗的眼中,亦已充滿了怨毒!
高歡拍了拍手中的問情,嘴角居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意,彷彿喜悦,又彷彿哀傷:“那天你提議換佩劍時,我問過你後不後悔,你居然一口答應不翻悔。看來,傳説是可信的——淚痕的主人,的確會死在問情之下。”他轉過身去,徑自上馬:“你就在這兒慢慢等死…我不陪你了。”勒馬回身之前,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淚痕劍,彷彿遲疑了一下,最終嘆了口氣:“這把劍,就給你陪葬吧!”高歡一身白衣如雪,撥轉馬頭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你最後還有什麼話好説?”
“我只恨…只恨自己還沒看到什麼是江湖,就死在這裏。”任飛揚艱難地開口,息着,眼睛裏已然瀰漫了詭異的深藍,“如果…如果風砂看到你這副樣子…她會有多還傷心…”片刻不到,連他的聲音都已嘶啞不成聲。毒藥藥之烈,可見一斑!
聽得那句話,高歡登時一震,臉有了微妙的變化。
下意識地伸手入懷,冰冷的指尖觸到了柔順的髮絲。那一瞬間不知想到了什麼,他默然低首,殺氣全消,徑自轉身策馬離去。
任飛揚踉蹌跪倒在地,扼住自己的咽喉,只覺體內有如烈火焚燒,又彷彿羣蟻噬體,那種説不出的痛苦,簡直讓他瘋狂!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詭異的深藍,連出的冷汗都是藍的,他的手痙攣地在地上抓着,直到手心裏血模糊。
這樣盲目的亂抓中,無意碰到了掉落在地上的佩劍。
抬起因為劇毒而變的眼睛,他瞥見了那把給他帶來厄運的淚痕。只是遲疑了一瞬,便摸索着握住了劍柄——高歡畢竟還是仁慈的…還為他留着這柄劍!
那個被他貿然就當作知的復仇者,到底懷了什麼樣複雜的心態、才在按照母親遺言對世仇下了毒後,卻留下一柄劍給他?
任飛揚咬着牙,握緊了那把劍,可已然無力劍自刎。
他便把劍支在地上,踴身往劍尖倒了下去。
然而,他沒有倒在劍上。
一隻手已及時拉住了他,同時拿開了劍。
在因為劇毒而昏前,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嘆息:“小高做事,果然還是這樣絕決。只是…唉…”嘆息未落,那隻手已點了他全身十二處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