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水上小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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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工夫,那個年紀最輕的重回艙中,附在那身披藍紗少女耳邊説了幾句,那少女點點頭對夢寰一笑,道:“我已讓她們點了幾個水手的道,代為掌舵,你現在不要再怕掉在江裏淹死啦。”那少女又手撥琵琶,彈奏起來,不過一盞葦工夫,楊夢寰頭上汗水已若雨水般直淌下來,只五內如焚,再也靜不下來,大叫一聲,霍然驟起,狂奔艙外。
那少女剛才見夢寰施用“五行蹤步法”閃避四婢合擊,誤認他有着深的內功,待看出夢寰支持不住時,急忙停手,但已遲了一步,楊夢寰已狂奔出艙。
這時,船行正速,楊夢寰受那絃音染,神志尚未清醒,因免強動用定力,和那絃音抗拒,致真氣受損很大,內腑也受傷不輕,但他究竟是天賦極高之人,一點靈,尚未全泯,在他自知難和那絃音抗拒後,突起自絕之心,趁心神尚未完全被那優揚的絃聲染控制,一躍而起奔出艙門,向船邊跑去。
那少女追出艙門,夢寰已奔到甲板邊,作勢撲,少女心中大急,手指揮處,懷中玉琵琶連響三聲。
這三聲琵琶,有如慈母呼喚,聲韻和柔至極,楊夢寰只聽得腦際間轟然一響,尋死之念,悠然消失。
轉身望去,只見那身披藍紗少女,緊倚艙門而立,輕顰黛眉,嬌面上籠罩一層淡淡的憂鬱,大眼睛中微現淚光,前不停起伏,隱聞息之聲,看神情十分動。
楊夢寰出身宦門世家,見過不少珍貴之物,待他看清楚那少女懷中抱的琵琶之後,心中甚是吃驚,因為一般琵琶多用檀木、梧桐等材製成,就是武林中以琵琶作武器用的,至多用鋼鐵製成,但那少女手中琵琶卻非木非鐵,而是用一塊凝羊脂的白玉製成,玉製琵琶已經是世上絕無僅有之物,可起那少女玉琵琶上還雕刻着一條飛龍盤舞在雲霧中,栩栩如生,巧奪天工,緻無比。
只見她啓動櫻,婉轉吐出一縷清音,道:“你看什麼?這玉琵琶是我娘活的時候,常常彈用之物,有什麼好看?”楊夢寰心中一動,陡然想起鄱陽湖朱若蘭奏玉琴的一段往事。正想問話,那少女已撥動玉琵琶的金弦,但聞錚錚幾聲清音響處,立覺心神震盪起來,哪裏還敢分神説話,趕忙閉上雙目,盤膝坐下,運功調息,澄清靈台雜念。
一縷縷優揚清脆的絃音,隨着那少女移動的玉指,傳播出來,聲音清美悦耳,動聽至極。但在那優美聲中,似含着一種拘魄攝魂的力量,楊夢寰被那揚起的婉轉絃音勾起萬千幻念,只覺心神飄蕩,馳飛在無際天空,眼前湧現出諸般幻像,幻隨念動,隨生隨滅。
這當兒,楊夢寰被那絃音染神志,已完全恢復,只腹接之處隱隱作疼。心知內腑已經受傷,有氣無力地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那少女看夢寰臉上仍着驚懼之,心中忽生歉疚之,長長嘆息一聲,道:“你心裏一定恨我,對嗎?我也不知道這曲調會有這麼大的威力,你現在受傷很重,請入艙中,讓我告訴你療治之法。”楊夢寰搖搖頭,苦笑道:“好意心領,我楊夢寰還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這療傷之事,大可不必,姑娘請入艙休息,但望允我借搭乘便舟。到嘉定離岸,我心中已不盡了。”那少女忽然放下手中琵琶,閉上了一雙星目,兩行晶瑩的淚珠,順粉腮滾下,雙手合十,仰臉禱道:“娘啊!小蝶不會背棄你告誡之言,今生今世,也決不喜歡任何一個男人。但我彈那‘真離魂’曲,害人家受了內傷,必得給人家醫好不可。因為我心裏一點也不喜歡他,我要不替他醫好內傷,那他一定是不能活的!我不喜歡他,自然是不能把他害死。”禱告完畢,睜眼睛對夢寰招着手,叫道:“我已經對我娘祈禱過了,你可以放心讓我給你醫傷了!”楊夢寰暗中試行運氣,那知微一用力,立覺腹接處劇疼難耐,心知是真氣凝結丹田,成了內傷,如不及早醫治,只怕今生永不能再習武功了。
原來他正在運集全身真氣,抵受那絃音染之時,陡然一躍而起,把全身真氣,遺滯在腹接之處,難再運轉,只要過了六個時辰,凝結真氣,侵成傷,不死亦將殘廢,這在習武的人説,叫作走火入魔,本領越高強之人,走火入魔後也越傷得重。
且説楊夢寰聽完那少女話後,暗自忖道:我如不肯接受她療治之法,只怕到嘉定就不能動了,心念一轉,緩步進入艙中。
那少女,先讓夢寰盤膝靜坐,然後傳授給他口訣,讓他依照口訣練習。
楊夢寰依照那少女傳授之法,練習有頓飯工夫,立時覺着傷處輕了不少。
這時,那四個白衣腿的婢女,都已回到艙中,分站在藍紗少女身側。
夢寰依照那少女傳授心法,行功一週,慢慢睜開眼睛,只見那自稱小蝶的少女,正呆呆地坐在窗邊,望着他發呆,臉上籠罩着一層淡淡哀怨,一手支顎,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她見夢寰睜開眼睛,嫣然一笑,問道:“你的傷好了沒有?”夢寰暗中試運行了兩口氣,雖仍覺腹處隱隱作疼,但氣血已能暢通,點點頭,笑道:“已經好了不少。”藍紗少女嗯了一聲,道:“你再照我給你講的方法自行療治兩次,就可以完全好了。”夢寰想不出説些什麼才對,只好淡淡一笑。
那少女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那一曲琵琶,會使你受了很重的內傷,早知道,我就不彈給你聽了。”楊夢寰看她神情純潔,分明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而且言詞懇切,似非謊言,心中甚不解,難道她當真不知那蕩人心魂的曲調的利害嗎?
但聽那少女又一聲幽幽嘆息後,吩咐身側婢女,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盒,打開盒蓋,取出二粒紅丹九,給夢寰,道:“這是我娘死前採集深山大澤之中的奇藥靈草製成的丹丸,它能助長練武人的功力。我害你受了內傷,就賠給你兩粒丹丸吧!”説完,站起身子,款步走到夢寰身側,伸出白玉般手掌,放在夢寰面前。
楊夢寰本不想受,但見她一臉誠懇之,只得身而起,接過丹丸隨手放入袋中,正想説兩句謝之言,暮然目光觸到那打開的玉盒之中,不覺呆了一呆。
只見那小巧玉盒之中,除了三粒丹丸之外,還放着幾本冊子,上面四個正楷娟秀的字跡,寫着《歸元秘笈》。
這一部引得天下武林同道瘋狂的奇書,驟然間在他眼下出現,如何不令他驚異萬分。
那藍紗少女看夢寰目光注視那玉盒之中一瞬不瞬,即微微一笑,道:“我娘死時,只留下這五粒丹丸,現在送給你兩粒,我只餘三粒了。”楊夢寰啊了兩聲,拱手一禮退出艙門。其實他本就沒有聽出那藍紗少女説的什麼,腦際中一直在盤旋着那玉盒中放置的《歸元秘笈》。
這一部曠古絕今。三百年來害得千百武林高人為它濺血送命的奇書,引起他心中極大的波動。
他默默走入後艙,盤膝坐下,想以運行內功,鎮靜下他心中的動,可是他無法按得住心猿意馬,因那《歸元秘笈》的誘惑力量太大了,你雖無霸佔那奇書的意圖,但卻被一種好奇心震盪着心絃,他想看看那部書上究竟記載些什麼武功,為什麼能引得那麼多人如瘋如狂?
這念頭一直盤旋在他的腦際,他幾次站起身來,想奔到那少女艙中,問她借來一看,但他終於剋制下來。
突然,白影一閃,那最小的一個白衣婢女,含笑進了艙門。
她笑得十分自然,毫無一點女孩子羞澀之態,走到楊夢寰身邊,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拉着楊夢寰的右腕,説道:“走,我們小姐要你去前艙裏談談。”楊夢寰想不到她竟大方到這種程度,不呆了一呆,掙手,紅着臉,道:“她要找我談什麼?”那白衣小婢見夢寰撇了自己拉他的手,臉上微現愕然之,答道:“我們小姐要我叫你,又沒有告訴我同你談什麼,我怎麼會知道呢?”楊夢寰也不問話,跟着她來到了前艙,艙門垂簾,早已高高捲起,那身披藍紗少女,抱着琵琶,呆呆地坐在窗邊一把木椅上,黛眉輕顰,秋水含愁,看樣子似有着很沉重的心事。
白衣小婢跳進艙門,跑到那身披藍紗少女身側,笑道:“小姐,他來了。”那少女緩緩轉過頭,望夢寰淡淡一笑道:“我本來是不該再麻煩你了,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想問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對我説?”夢寰笑道:“什麼事,但請説明,楊夢寰知無不言。”那少女道:“你知道括蒼山在什麼地方?”楊夢寰道:“括蒼山距此遙遙數千裏,遠在浙東,你們可乘船出三峽,到鎮江,棄舟登陸。”那白衣少女嘆口氣,道:“你去過括蒼山嗎?”楊夢寰點點頭,道:“去過兩次。”那少女臉上忽現喜悦之,道:“那你一定知道白雲峽了?”楊夢寰心頭一震,暗自忖道,半年前我送朱若蘭回浙東療傷之時,似是聽她説過,她住的地方名叫白雲峽,不知這少女到白雲峽去有什麼事,這非得打聽清楚不可。
他心裏風車般打了幾百個轉,反問道:“看幾位姑娘,都不像常在外面走動的人,不知要到那括蒼山白雲峽有什麼事?”那少女嘆口氣,幽幽答道:“你的話不錯,我從小就在百花谷中長大,今年十六歲了,從沒有離開過百花谷一次。我娘在臨死之前,對我説,要我在她十週年忌那天,到括蒼山去找個人,這是我孃的遺命,我自不能不聽她的話了。”楊夢寰道:“你到括蒼山白雲峽去找什麼人?”身披藍紗少女淒涼一笑,道:“找一個姓趙的,我不道他的名字,但我娘告訴過我他的形貌,還畫了一幅圖給我,我一見他,就認識了。”楊夢寰愈覺奇怪,略一沉付,又問道:“你找他幹什麼?”那少女眼睛中湧現出兩眶晶瑩的淚水,幽幽説道:“我娘死時,要我去括蒼山白雲峽找他,彈幾曲琵琶給他聽聽!”夢寰心頭一驚,暗道:你那琵琶,蕩魂拘魄,豈是能隨便彈給人聽的嗎?
只聽那少女銀鈴般甜脆的聲音,接道:“我娘只這樣囑咐我,究竟為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但剛才我看到你聽了我彈奏琵琶時的痛苦神情,我心中有點明白了。”楊夢寰道:“你明白什麼?”那少女嘆息一聲道:“我娘一定是很恨那人,所以要我彈琵琶給他聽,好使他痛苦。”楊夢寰點點頭道:“不只要使他痛苦,而是要他受傷,或是死掉!”那少女嗯了一聲,道:“所以我現在很為難了;不知道是不是該去找他?我小的時候,我娘就教我彈奏琵琶,不過,那時我不知道琵琶會使人聽了痛苦,我就很用心地去學,等我慢慢的長大,看了那部《歸元秘笈》,才明白我學的那些曲調之中,有很多很多的用處,當時,我心中還不大相信,直到剛才看到你聽了琵琶的痛苦樣子,我知道《歸元秘笈》上説的都是真的了。”楊夢寰只聽得心中疑竇頓生,暗自忖道:看她一臉純潔無,決不會撒謊,如果説她這些話都是真的,實使人難以置信。
他越想越覺卒解,忍不住問道:“那你自己為什麼不會受那琵琶曲調的染呢?”那少女嬌婉一笑,道:“那《歸元秘笈》上,記載着一種‘大般若玄功’,要是會了那‘大般若玄功’,什麼都不怕。我小時候,我娘就開始傳授我‘大般若玄功’心法,當時我只知道照着我孃的指示去做,直到我看到《歸元秘笈》後,才知道我娘教我學的是‘大般若玄功’”楊夢寰聽得呆了,暗道:那“大般若玄功”定是一種極高的內功,但這少女看上去嬌怯柔弱,又不像練過武功之人,雖説上乘內功不着形象,但總不能説一點也看不出來。
那少女看夢寰一語不發,只管望着自己發呆,神情木然,忍不住嗤地一笑,道:“你看着我幹什麼?”楊夢寰被她問得臉一熱,吶吶的答不上話。
那少女突然一顰黛眉,又道:“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楊夢寰又被問得一呆,道:“姑娘已得《歸元秘笈》上絕學,當今之世,已很少有人能和你頡頏,不知還有什麼需要在下之處?”那少女兩道柔媚清澈的目光盯在夢寰臉上,笑道:“那《歸元秘笈》上所記載的各種口訣,我雖都字字記人心中,但我除了練有‘大般若玄功’之外,就只會彈奏幾曲琵琶。”楊夢寰自是不相信她説的話,但卻不好追問,淡淡一笑岔開話題,問道:“幾位到括蒼山白雲峽去,除了找那位姓趙的以外,還要找別的人嗎?”他擔心朱若蘭也被牽涉其中,故而探問一句。
那身披藍紗的少女,搖搖頭笑道:“我娘告訴我只找那姓趙的一個!”楊夢寰仍不放心,又追問一句,道:“有位姓朱的姑娘,你認不認識?”那少女又搖着一頭秀髮,答道:“我只認識五個人…我娘和這四個使女。我娘死後,我只認識四個人了。”她想了一下,嫣然一笑接道:“現在加上你,又是五個人了。”他還未開口答話,那少女又搶先笑道:“你叫楊夢寰,對嗎?”楊夢寰聽了微微一怔,道:“我自登舟之後,從未報過自己姓名,你怎麼知道我的姓名呢?”那身披藍紗的少女道:“你受了傷,心裏恨我,所以不肯接受我告訴你的療治之法,搖着頭對我説:‘我楊夢寰還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這不是你自報姓名嗎’。”楊夢寰恍然大悟,暗道:此女心思縝密,穎慧絕倫,只因久居深山大澤之中。很少和生人接觸,故而望去一片天真嬌稚,如能在江湖上歷練一段時,必是一位機智百出的人物。常聽恩師談起,一個人初涉江湖之時最是重要。如所遇非人,被誘入歧途,待陷身泥淖,再想自拔,極是不易。此女天雖然善良,只是對世事毫無所知,再加上她娘死前遺訓偏,使她對天下男人都充滿敵意,萬一再遇上壞人,誘她失足,後果不止可悲,而且可怕。想至此處,腦際間陡然浮現出陶玉和童淑貞的影子,不打了一個冷顫。
那少女看夢寰沉思良久不發一言,忍不住又道:“我們一直在百花谷中長大,從沒有出過一次門,很多事都不知道,我想求你帶我們到括蒼山白雲峽去一趟,不知道可不可以?”楊夢寰晤了一聲,抬頭望見那少女瞪着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滿臉期待之情。他輕輕地嘆息一聲,搖搖頭笑道:“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待辦,只怕不能陪你們了。”那少女微微現出失望的神,道:“你有事要辦,那自然不能陪我們去了…”她似乎言未盡意,但卻倏地住口,緩緩轉過頭去,望着窗外滔滔的江。
這少女有一種異乎常人的氣質,既不是朱若蘭的高貴威儀,亦不是沈霞琳的楚楚可憐。朱若蘭美豔。冷漠,如一株在冰雪中盛放的梅花,沈霞琳嬌稚無,如一株搖顫在風下雨中的海棠,這一少女若一株盛開遼闊湖波中的白蓮,清雅中藴着一種柔媚,隨波盪漾,若隱若現,是那樣不可捉摸。
她轉過頭去,足足有一刻工夫之久,就沒有再回頭望過楊夢寰一次,這就使楊夢寰大尷尬,他呆了一陣,悄然退出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