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打算回龍口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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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別耽擱--”狗叔信手招來一名學徒,話沒出口抬腿便踹:“帶阿照去後頭!你們這些個折死爹孃的,剝光了也學不到人家半分乖!”辰字號並非城裏的最後一進,整座白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還有一座堆置煤渣敗鐵的隱蔽小院,房裏都管叫“長生園”據説金鐵若經反覆熔鍊鍛打,其中摻入莫名雜質、難以析淨,鑄劍師稱為“鐵敗壞”者,長置將生陰之氣,污染洪爐砧錘,須淋上雞血石灰,拌入煉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穢。
白影城埋陰鐵的地方,便是這座距辰字號末進足有數里之遙的長生園。耿照讓把守辰字號後門的守衞驗了關條,獨自攀上崎嶇的盤腸小徑。除開調任執敬司的兩個月不算,十二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爬上幾回,山路在他離開的這兩個月裏變化不大。
走着走着,往事又湧上心頭。耿照自小無父,母親本是隨營的軍伎,繼父則是從中興軍裏退下來的老兵,隱居在王化鎮外三十餘里的貧瘠山村,開一間修犁補鑊的打鐵鋪子,跟誰都説不上兩句,得了個“耿老鐵”的外號。
耿照從小不怕火,三歲起跟着耿老鐵敲敲打打,五歲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鐵。耿老鐵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鐵片仔細端詳,幾天都沒説話。某天早晨,他突然賣了拉磨的老馬,再加上一條左腿換來的朝廷恩賞銀扣,熔秤了整整五兩揣在懷裏,將耿照帶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門房的昔老官長一徑磕頭,依然什麼也沒説。在耿老鐵心裏,或許只有朱城山上的白影城,才不致埋沒了他的兒子。朱城山雄峙東海太平原,號稱“沃野太平第一峯”自來便是天子封禪祭天的首選。
自獨孤氏於平望都城上白馬旌旗以來,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寶地,太祖獨孤弋于山上營建城,封予宗室,影城主世襲一等昭信侯,領山下承恩、王化、懷遠、天長四鎮共九千五百餘户食邑,歲歲免貢,恩遇備至。
這樣的安排有兩層目的:太平原歷有王氣之説,據之堪可成王,獨孤閥當年便是由此興兵。佔山築城,可保獨孤氏發跡的龍脈永固,王氣源遠長。暗地裏,則寓有監視東海諸藩、諸州治,以及當年協助獨孤弋打天下的東境武林勢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鋒照”與“赤煉堂”等兩大火工派門。
東海饒富鹽鐵,歷為中原正統的兵冶財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獨孤閥起兵相抗,全仗青鋒照、赤煉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人稱“中興第一名將”的西鎮節帥、大將軍韓破凡東西合兵,完成驅逐韃虜的匡復大業。
皇朝肇興,京城平望都雖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點閲出遊的儀仗鎧械等仍命青鋒照與赤煉堂承製,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傳為美談。
白影城不走青、赤兩家的路子,專為武林名家造劍,量愈少而質愈,數十年來別開蹊徑,卓爾成家,與青鋒照、赤煉堂等並稱“東海三大鑄號”影城于山下物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門房大力疏通,勉強進了辰字號房,誰知房裏四名師傅無一肯收,正喚家中領回,門房靈機一動,提議送去長生園。
原來埋陰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説,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乾脆搭起草廬,供年老無依的匠人棲身顧守。
只是園子離城甚遠,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跑腿的人來使喚。耿照就這麼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陰院裏打雜。那年他才六歲。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嚇暈過去,終於明白鬧鬼之説從何而來。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股,所以身子老屈一邊,活像條半生蝦。
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樑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丬泥缽,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説話時老帶着呼嚕呼嚕的含混水氣。
據説七叔受傷後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傅多沒聽過這號人物,只説園子裏不太乾淨。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付圖樣,上頭密密麻麻寫着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
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稔起來,才有後來調升執敬司的事。儘管七叔技藝湛,但獨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在草廬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説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鋭得緊”説什麼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板鋪道,破廬裏殘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
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裏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並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耿照這幾總記掛着他的身體,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説什麼好,安安靜靜坐下來。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隨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搧着,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橫疏影派你來的?”
“嗯。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那是重用了。你去了這麼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幹些什麼活?”耿照笑道:“也沒什麼。
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説不上特別的,只是從前幹活都打赤膊,現在是裏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説説,園子裏也不是沒活幹。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七叔點點頭,也沒再説什麼。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裏取出一隻扁平木匣,置於几上。
“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燉湯喝。”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着小半截手指細的蔘頭,乾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蔔。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頭訥訥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木雞叔叔帶些來。”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罷?你木雞叔叔那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我阿爹身子骨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補。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耿照笑道:“我才託人給我姐姐捎了銀子,家裏原本也不缺什麼,七叔別放心上。”
“你姐姐多大年紀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十五啦。”
“還沒找婆家?”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麼的。我攢了點錢在身邊,將來好給她辦嫁妝。”説着展顏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
等明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説能跟櫃上借七八十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姐説媒,然後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姐再要不嫁,怕就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