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真有。”我説。

“真有個叫魏啓明的。”

“真有,在獄裏。而且魏啓明也不懂外語。”

“總沒有殺人吧?”詹牧師急切地問,緊張地盯着我,雙作好了發出“沒”的形狀,似乎深恐我不會發這個音,隨時都願意幫我一把。

“倒沒殺人,”我説“只是偷偷東西。”

“這就好,這就好。”他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

“這樣就好了…”

“這樣怎麼會就好了呢?”我説。

詹牧師又不斷地咽起唾沫來。

幾天之後,我收到了詹牧師退還的兩元錢。我這個專欄的稿費一律是每篇兩元。有人説,這老頭很明,如果胡編批評稿,稍有不慎,被批評者一定不會甘蒙不白之冤,鬧得真相大白而致影響了兩元收人是可能極大的,表揚稿就很少這種危險,這次實在是碰巧了。也有人説,這老人真可謂“千慮一失”本不必寫出姓名和地址的;做了好事而不留姓名地址,也於情於理十分順通。我心裏卻彆扭,覺得就這樣削減了老人的一項經濟收入,很缺德。他在風風雨雨中要傳多少電話,才能掙到兩元錢呢?成千上萬元地拿稿費的人,也未必都不曾逢杜撰、見機胡編過。

隨即又收到詹牧師的一封信。信中卻對稿件的事隻字不提。信的大意是,他知道我是一位編輯後,心情久久難於平靜;得以與我相識,實乃三生有幸;我能親臨其寒舍,更使他堅信了命運是公平的。信中引用了很多典故,什麼“文王渭水訪賢”、“漢主三請諸葛”、“蕭何月下追韓信”等等,得我也躊躇滿志起來。信的最後説:“老夫不才,如蒙不棄願結永好。古今中外,忘年之而助成大業者,不勝枚舉。況你我志同道合,一見如故,本當攜手共濟,於國於民有所貢獻才是。”我決計再去看他一趟了。信的文體既如此風雅,字裏行間又出崇高的志向,古稀老人而童心不泯,可料絕非等閒之輩。再説又是頭一遭有人這麼看得起我。雖然詹牧師前後言行略顯怪異,但怪異常常是人物的特徵。大凡能夠印成鉛字的人物,總都是與“瘋瘋顛顛”、“木訥乖張”、“不食人間煙火”一類的‮趣情‬有染。這‮趣情‬,在凡人是一種缺陷,在人物卻是一項優點——大智若愚者也!

再去的時候是晚上。詹牧師正伏案揮毫。工整的楷書,顏筋柳骨,一絲不苟。寫的是兩首七律,備忘於下:其一銷聲匿跡三十年,隱姓埋名兩地天。

鬧市憑窗深似海,空庭倚門淡如煙。

良宵獨盞書為伴,惡孤舟紙作帆。

未破禪機空自娛,報國無往枉陶然。

其二幾度滄桑似夢,蕭聲吹斷古城秋。

時光易逝人易老,壯志難酬意難休。

弱冠己讀千卷破,古稀猶冀四化謀。

伏櫪老驥安自棄?瀝膽披肝為國憂。

“好詩,好詩,”我説“好一個‘古稀猶冀四化謀!'”

“哪裏哪裏,信口胡謅,聊以自罷了。”詹牧師又把那把骨頭伸給我,此一番卻頗凜然,像列寧。大概是因為他剛寫完“瀝膽披肝為國憂”吧。列寧在説“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的時候,就是那樣把手伸出去的。我們握了很久的手。我幾次覺得應該鬆開了,但試了試,依然不出來,也就再次握緊,上下左右地搖。

電話鈴響了。詹牧師抓起話筒,邊問邊記錄。然後他對我説:“實在抱歉,我去去就來。”點頭彎,倒退着走出門去。

門還未關嚴就又開了,詹牧師探進頭來:“受民之託,不能不盡力而…請稍候,稍候。”我把門輕輕關上,覺得又有人在外面推,詹牧師又側身進來:“一定不要走,晚飯也就請在我這兒將就一下。不不不,一言為定!回頭還有要事向老弟請教。”他登上自行車,很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處。我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樣。老弟?!我想起父親還不到六十歲,心裏不由得惶然。

牆上掛了一幅沒有託裱的水墨畫。我仔細辨認了一會,還是沒清畫的是一隻樹獺,還是一頭馬來貘。後來詹牧師告訴我“是一匹小馬駒,畫得不算好。”畫上的題詞卻寫得好:來方長。

前面説過,屋子裏書很多。我隨手一翻,已經肅然,整整一書架的英文書!我只認得出幾個作者的名字:schopenhaur(叔本華)、dame(但丁)、byron(拜倫)、sptnoza(斯賓諾莎)、dewey(杜威)、shakespear(莎士比亞),其餘的全茫然。再看另一個書架上有譯成中文的普列漢諾夫的《論藝術》,有羅丹的《藝術論》,有黑格爾的《小邏輯》、費爾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質》;有線裝的《史記》和《離騷》;有裝的《資本論》、《列寧選集》、《澤東選集》;平裝的《心理學》、《美學》、《神分析學》、《政治經濟學》;影印的《東塾讀書記》、《西域番國志》、《南疆逸史》、《北詞廣正譜》;雜誌有《哲學譯叢》、《音樂欣賞》、《外國文學》、《世界美術》和《足球》。幸而有《足球》,我得出來,也能讀懂。

[注三]詹牧師一生做過的最有遠見、最富膽略的事(詹牧師的兒子語)就是:“文化革命”開始不久,他就把他的全部藏書都寄存在一位出身很好、既不識字又無親無故的孤老頭子家了。一九七八年,他把這些書搬回來的時候,既令夫人吃驚,又使兒子折服。

這時候進來一個人,年輕的。

我站起來,和他面對面站了約半分鐘。然後我們同時問:“您要辦長途嗎?”然後都笑了,互相介紹。他説他是詹牧師的兒子。我説我是詹牧師的朋友。

“學外語來了?”詹牧師的兒子問我,態度立刻變得很不友好。

[注四]後來詹牧師的兒子向我解釋了這件事:七四年冬天,早晨,來了一個打電話的小夥子,一進門就衝詹牧師來了一句:“goodmorning!”詹牧師隨口應道:“摸rning!”——就一個單詞!發音之準確,表情之自然,都不在美國人之下,小夥子頓時被震住,本來無意賣,不料卻遇到了能人,尷尬萬分。詹牧師趕緊改口:“你早,你早。”小夥子卻不依不饒了,偏要詹牧師作他的老師,並講了一番不小的抱負。詹牧師一貫愛惜人才,想起自己當年自學之苦,不免動;想到在這動亂的年月中仍有人如此好學,不免更動。於是約好,每星期早晨八點至十點小夥子來學口語。詹牧師為此寫了教學方案,一連幾天都很動,總對詹夫人唸叨:“能夠把他教好,也算為國家盡了一點力氣。”詹夫人忙裏忙外,顧不上多説,只是説:“這樣的事要不要向居委會請示一下?”詹牧師默默。很明白,這事一經請示,準得告吹。詹牧師沉思良久,橫了一條心:“忠報國,死而後已。”兒子又笑他胡發昂慷慨之辭。詹夫人則又説:“你爸爸絕不是那種—…”至於哪種,還是沒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