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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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癱瘓後你是怎麼…譬如説,你是——?”記者一時不知怎麼説好,雙手像是比劃着一個圓球。
我懂了他的意思,説:“那時我只想快點死。”
“哪裏哪裏,你太謙虛。”他微笑着,望着我。
可我那時是真想死,不記得怎麼謙虛過。
“你是不是覺得不能再為人民…所以才…?”我搖搖頭,想起了我那時寫過的一首詩:輕推小窗看,漏人人間一斜陽…
“那你為什麼沒有…?”記者象是有些失望了。
我説,我是命運的寵兒。他奇怪地瞪着我。
“您看我這手搖車,是十幾個老同學湊錢給我買的…看這彈簧牀,是個街坊給我做的…這棉褲,是鄰居朱做的…還有這衣——那個女孩子也在我們街道生產組幹過…生產組的門窄,手搖車進不去,一個小夥子天天揹我…”記者飛快地記着。
“最好説件具體的。”他説。
我想了一會,找出了那張糧票(很破,中間貼了一條白紙)。
“前些年,您知道它對一個陝北的農民來説等於什麼嗎?”我説:“也許等於一輛汽車,也許等於一所別墅;當然,要看和誰比。不過,它比汽車和別墅可重要多了;為了捨不得這麼張小紙片,有時會耽誤了一條人命。”記者看看那糧票,説:“是陝西省通用的?”
“是。可他不懂。我寄還給他,説這在北京不能用。他又給我寄了回來,説這是他賣了留着過年用的十斤好黃米才得來的,憑什麼不能用?!噢,他是我隊時的房東老漢,喂牛的…”有些事我不想對記者説。其實,隊裏早不讓他喂牛了;有一回,他偷吃了喂牛的黑豆…
“他説,這十斤糧票,我看病時用得着。”
“看病?用糧票?!”記者問。看來他沒過隊。
“比送什麼都管用,他以為北京也是那樣。後來我才知道,他兒子的病是怎麼耽誤的。我沒見過他的兒子,那時他只帶個小孫女一塊過。”我和記者都沉默着,看着那張汗污的糧票。
“現在怎麼樣?”記者問我:“你們還有聯繫嗎?”
“現在有現在的難處,要是把滿街貼廣告的力氣用來多生產點象樣的縫紉機就好了。”記者沒明白。
“前些子他寄錢來。想給他孫女買台縫紉機,他自己想要把二胡。可惜,我只幫他買到了二胡。他説,縫紉機一定得買最好的,要不他孫女該生氣了。簡直算得上是忘本了吧?”記者笑了,吹去筆記本上的煙灰:“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你是怎麼戰勝了…?譬如説…”
“還有醫院的大夫,常來家看我…還有生產組的大媽們,冬天總在火爐上烤熱兩塊磚,給我墊在腳下…還有…唉!我説不好,也説不完。”一九八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