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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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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屋裏,收拾着兒子帶來的東西。半導體收音機下面壓着的三張嶄新的拾元票子,又使他喉嚨頭有點哽住了。不過,山裏人沒那麼多傷。他咳嗽兩聲,哽咽勁兒就過去了。新票子硬刷刷地劃拉着他佈滿繭和乾裂的手,他到舒服實在。在他眼裏,錢買的東西從來不如自家種的東西好。買的菜就不如自己種的菜新鮮,買的果子就不如自家樹上結的甜,就連花錢買的水(自來水)也不如自己到泉眼擔的水清涼。可是,錢本身在他心目中卻還是一尊神。

自古以來離了錢就不行。

他打開箱子,手瑟瑟縮縮地一直翻到箱底,最後,像捧寶貝似的捧出一個紅漆小木匣,尺二長,八寸寬,像個梳妝匣。他小心翼翼地放到牀上。外面門咯吱一聲響,他一驚,看了看是風,這才放了心。關了門,打開匣子,裏面是個紅布包。打開紅布包,裏面是黑污的黃油布,打開幾層油布,他的眼睛在晦暗中亮了。全是錢啊。有解放初期的一萬元算一元的票子,有三十年來各種版面、各種面值的大小人民幣,拾元的,伍元的,貳元的,壹元的,貳角的,壹角的,新的,舊的,紅的,綠的,還有嘩啦啦響的鋼鏰。

他把三張拾元的票子又加了進去。

總數他是知道的,記得比自己的年齡還清楚。連同今天這三十塊,是五千三百三十塊零三角。這是他幾十年編筐賣籮、省吃儉用積蓄下的。每張票子他差不多都認識,能説出它的來歷。

這筆錢他沒告訴過人,這是他的秘密。

但是,眼下揪心的是他當天的秘密。他今夜要去幹一件頂要緊的大事,要趕緊動身。明天縣委書記就來了。

他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起錢,捏了又捏,還不放心,又打開看了看,沒有少,這才再包起,放到匣子裏。臨往箱子裏放時,掂着匣子的分量又不放心了,又打開匣子看了看,確信錢還實實地在裏頭,這才探着頭把匣子放到箱子最底下,蓋上衣服,隔着幾層衣服按了按,又把牀上堆的衣服都放進去,關上箱子。

他掀開鍋蓋在懷裏揣上五六個窩頭,一個鹹菜疙瘩,拿上手電、割草鐮刀,背上揹簍,剛準備出門,又看見桌上套着黑皮套的半導體收音機了。帶不帶它呢?城裏的洋玩意,就這戲匣子他喜歡。揹着在山上轉,能聽個戲,沒有戲,也能隨便聽個響,解悶。更重要的是,常常能聽到廣播保護山林的事,那最緊要了。可今天,天不對,可能要下雨,自己的老寒腿痠疼疼的。算了,不帶了,淋壞了。他把半導體收音機也瑟瑟地放進了箱子。

可他又看見那櫃上靠牆立着的十幾個獎狀鏡框了,被兒子都碰歪了。他上去一個一個把它們立好,排齊。左右端詳了幾遍。他不識字,可知道這都是獎他種樹、看林、綠化的。有的鏡框早漆皮剝落,隔着玻璃,獎狀紙也變成焦黃了;有的玻璃早碎裂了,他用布條麪糊歪七斜八地粘着;有的是新楚楚亮閃閃的。獎狀不管是新是舊,下面都蓋着圓紅大印。他知道,這圓紅大印是比錢還實在管用的東西。那些把獎狀雙手遞給他的公社、縣裏、還有更上邊的領導們,都笑咪咪地和他握過手。他別的事記不住,給他發獎狀的人他一輩子忘不了。

他總算出了草房門。

籬笆院四周的綠樹上霧氣繚繞,鳥鳴一片。他在草房前後的青石板上撒了幾把小米高粱。那是他每天離開草房前留下喂鳥的。他一邊撒一邊低着頭聲甕氣地和樹上的鳥叨嘮着:“給你們把食留這兒了,看見了不?”拉上籬笆門一出院子,他就警覺地抬起頭,霧氣瀰漫中,下面上山的小路上傳來説笑聲。不一會兒,幾個小夥子扛着兩支獵槍從霧氣裏慢慢了出來。

“悶大爺,這霧今天啥時散?”小夥子們問道。這裏有幾個是山下鳳凰嶺火車站的鐵路工人,大多認識他。

“今天霧散就是下雨了。”悶大爺回答,心中有些緊張,他最怕人上山打獵。

“得了,那還打什麼勁啊。”一個一口地道北京腔的年輕人對同夥説。

“老頭,這山上有什麼打的沒有?”這是個留着小鬍子戴着鴨舌帽的小夥子。

“沒有,沒有。”

“連個兔子、狐子都沒有?沒個活的?”小鬍子懷疑地看着悶大爺。

老漢的樣子再忠厚不過了:背幾乎駝成直角,頭不得不很吃力地抬着,頭和背又是一個直角。穿着一身黑衣服,整個身子的姿勢就像個墨寫的“句”字。完全的禿頂,渾濁的小眼睛愣怔地瞅着人。

“前兩天倒是來過個豹子。”忠厚人急了,也順口謅開瞎話了。

年輕人吐着舌頭,互相看了看。

“不怕,六七個人,兩杆槍還怕個豹?”小鬍子充硬漢地説道“山上還有啥?”

“就是蛇多。我這草房頂上,見天蛇吊着尾巴。”年輕人搔着後腦勺,了。

“得了,回吧,不是地兒。”老北京説。

“白來了?”小鬍子説。

“不白來,不白來,”悶大爺嘮叨着推開籬笆院門“把我這山上種的豆角、黃瓜摘上點吧。”能送這幾個後生趕緊下山,把幾畦菜都賠上他也心甘情願。

老北京擺了擺手:“算了,我們再找個地兒打吧。”説着掏出煙來,給夥伴一人扔一支,又摸出火來。

悶大爺急了,指了指路邊寫着“護林公約”的木牌“後生們,下山吧。”

“沒事。”

“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