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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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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惜秀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她只簡單帶了個包袱,裏頭全是換洗衣衫、歷來自己做繡件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子…和那紙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換了布男衫,扮做了個小夥子。

懷裏揣着油紙包的大餅乾糧,間繫着一牛皮袋清水,頭上戴着頂草笠,她和一支商隊搭了夥,一路上,由陸路轉水路,走運河往山東方向前進。

雖然她木訥寡言卻手腳勤快,總是默默幫着做了很多雜事,於是商隊裏眾人都格外照應她這個像是風吹會倒的瘦弱小子,連一入了山東地界,再往南行的商隊諸人不得不與她在此分別,還不忘切切關懷着她此去的安危。

“小劉,你自己一個真不要緊嗎?”

“是。”她可以低嗓音,“謝謝各位大哥關心,我一個人能行的。”

“聽説山東多響馬,而且早些年鬧大饑荒,還有一些城鎮至今杳無人煙,宛如死城,難道你不怕?”劉惜秀眸光一黯,“實不相瞞,我就是早年逃荒出來的,如今正想回鄉尋訪親人。”

“原來如此。”領隊頭兒聞言唏噓,還是再三叮嚀:“那你千萬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這盜賊兇殘得很,萬一遇上了可不是開玩笑的呀!”

“我會的。”她地點點頭,謝過眾人後,瘦伶伶的北影揹着包袱,默默消失在眾人眼前。

“唉,可憐荒年多苦難啊…”領隊頭兒嘆了口氣,轉頭對眾人揚聲道:“走咧!”馬蹄和車輪揚起了黃沙滾滾,轉眼間往南方趕路而去。

沒有人察覺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騎着駿馬,馬上掛着行囊和一柄劍,遠遠地跟在後頭。

來到山東的地界碑旁,那男子勒住了馬,臉龐上盡是揮不去的疲憊滄桑,但一雙黑眸卻是熠熠生光。

黑夜沉沉,四周野草叢生,隱約只聽見夜貓子咕嚕嚕的叫聲,讓人倍淒涼。

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最後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處,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嚴實,縮成小小一團,默默啃着乾巴巴的大餅充飢。

只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吃了小半塊餅,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將剩餘的餅放回包袱裏,背靠着大石緩緩閉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睡,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自己來不及應變。

但饒是渾身疲力竭,她只要一閉上雙眼,眼前就情不自躍現劉常君的容顏…

她心頭一熱,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

夫君,現在在做什麼呢?

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算算子,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

新婚燕爾,裏調油,想必此時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輪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在美麗的園子裏遠眺星空,共賞皎潔月

她心頭一陣劇痛,手揪緊了口衣襟,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不不,別去想,別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從被無情棄,不能羞,”又談何容易?

“常君,離了我,你有沒有比較歡喜,比較快活?”她仰望着蒼茫茫、星子幽遠的遼闊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

“她待你好嗎?有沒有比我更能夠令你常歡笑?”料想,有嫣嫣在側,顧盼之間,笑語轉,定時琴棋書畫詩酒花。

不像她,帶給他的都是無味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狽不堪的貧困記憶—他會永遠記得劉府是自她手中繳回了户部,記得孃親在她的侍奉下歸於九泉,記得她如何熬着苦、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

這些子每走一步,離他越遠,她心底漸漸明白,要一個人長期揹負着另一個人的“恩情”是何等沉重艱難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蒼天人,讓他們的姻緣線一開始便縛在搖搖墜的懸崖兩端,鬆不鬆手,最後都是一場淪落。

夜風吹過,劉惜秀將披風攏得更緊,不願去想象,此刻,他是否攬着伊人入眠,已徹徹底底將她遺忘?

在不遠處,也有人正靜靜望着天際,望着月光,想着這一生曾經放手的,這一世最不該遺忘的。

劉惜秀在酷陽下走着,汗浹背,腳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舊咬牙繼續前行。

翻過了一座小山嶺,好不容易瞥見前頭有間簡陋的茶鋪子,她不鬆了一口氣,託着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張老舊搖晃的桌邊坐下。

“這位小扮兒,渴了吧?喝點什麼呀?”纏着頭巾的婦人曬得黝黑,招呼起來卻是笑容燦爛,絲毫不遜當空的豔陽。

“我們有湃過井水的涼茶,自家釀的燒刀子,若是肚餓,有今早新蒸出的饅頭,老滷汁的五香牛,要不要切個幾兩下下酒?”

“大娘,勞煩給我一碗涼茶就好了。”她肚子雖餓得咕嚕嚕叫,可惦惦荷包裏僅存不多的銀兩,還是作罷。

“噯,一碗涼茶,馬上來。”婦人動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碗涼茶給她。

“謝謝。”儘管喉頭焦渴得緊,劉惜秀顧不得先喝茶,忙問道:“大娘,你知道離濟南約莫八十里路的村鎮,是往哪邊走嗎?”

“我想想啊。”夫人沉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里,東南西北什麼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一白,不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説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裏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婦人忍不住嘆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劉惜秀面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麼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夥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麼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鼻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極力藏住心酸,強顏道:“就是這樣。”

“我聽説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鼻,就埋在那兒,不過那裏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説是有聽見鬼哭…”光天化之下,婦人光想就汗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有些慘白,咬着下,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麼去吧,説不定…我爹孃就在那兒。等着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動了,嘆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説怎麼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她滿眼,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餘光又瞄着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

“不知這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麼?”

“一碗涼茶。”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低聲含糊道:“四個饅頭,半斤滷牛,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婦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斗笠,沉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拋給婦人,語氣卻是沉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噯、噯。”婦人一見碎銀子,眼睛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

“好酒好菜馬上來!”

“慢着,”他遲疑了一下,“別説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婦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閒事了,笑眯眯地道:“大爺儘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他頷下首,修長大手扶着斗笠將臉遮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