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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駭浪行舟輕乘羊皮艇獨身戲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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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省城蘭州南關外三里有一座山,名叫皋蘭山,為當地第一名勝,皋蘭首縣縣名,也是為了這山而起。山的西面有一高巖,上有五條清泉,水力絕大,濺玉噴珠,飛,點綴得山中景物越發清奇。山離城甚近,上面更有好幾處達官紳富的別墅,飛閣山亭,到處都是。每當秋佳,遊侶如雲,絡繹不絕。凡去的人,都要到那五泉之下走走,漸漸把這山名也改叫成了五泉山了。這座古城,北關正對黃河。河對岸也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白塔,山名就叫白塔山,雖沒皋蘭山來得雄邁,一塔聳雲,問以琳宮梵宇,倒也顯得莊嚴壯麗。

這時正當前清乾隆初年,因為黃河之水,上面急駭波,奔濤洶湧,水力絕大,底層盡是浮沙,無法造橋,只逢到塔頂開光之期和一年兩次大汛,才由當地紳商集資,僱上什七條大木筏,用鐵鏈鎖連,搭成臨時浮橋渡人。平全仗黃河中特有的平底方頭渡船來往載渡,河寬急,扁舟斜渡,過河一次至少也得一個多時辰,風不順時,甚至斜出二三十里,費時半不得攏岸。再一不巧,遇上河底忽然拱起的淤沙將船滯住,來去不得,耽擱上好幾天的都有。河既難渡,黃河中的靈異之跡又多,本來船上人個個信,加以那條渡口正對白塔,因而附會傳説越來越甚。船上忌諱更多,最順遂時,一天不過五六個來回,不到相當人數或錢數不肯就開,貴賤同舟,品不一,船常出事。

船人都會水,每遇上事,胡亂猜疑,硬指觸犯河神,藉端訛詐,勒索神馬香錢,不遂貪囊不止。有時竟故意拿話動眾怒,威脅迫無所不至。這還是地當要衝,不敢十分明目張膽,害死人命,客人不過晦氣點銀錢罷了。一到了上下隱僻之處,本地人尚可,有那不解事的客商,事先斤斤渡錢,話再一外場,他也不和你多説,給錢就渡,更不計人多少,船到中,方始端起一副煞神臉子,勒索重資。好一點的,先拿一兩個裝着同渡的同黨一腳踢下河去做榜樣,只將客人嚇倒,得財便罷。那厲害兇惡的,不是假做船翻使你人財同盡,便是一刀砍死,或是生踢下去喂鯉魚,兇橫已極。有時苦主死裏逃生,告到官府,此輩大都浮家浮宅,早已聞風遠-,濁千里,無殊天險,如何容易拿到?被害的又是異鄉行客,資財已失,坐等兇手,官司哪打得起?好在命已保住,只得認個晦氣,遞張息稟,另打回家主意,免得沒被水賊害死,反被官府拖死。官府樂得省事,也就拉倒,因此鬧得這些惡船户越來越猖獗,殺人越貨之事時有所聞。

內中有一個狠惡的頭子,名叫分水蜈蚣夏三黑,不特通水,還有一身硬功,乃當地黃河一霸。他當初原是山西大盜,因屢作大案,官府搜拿,風聲太緊,逃到蘭州,又拜在西關金天觀惡道虎爪真人常明元的門下為徒,借他聲勢,招集徒黨,本就無法無天。事有湊巧,新任甘肅巡撫福厚,皇室宗親,出身紈-,聲狗馬、飲食玩好無一不講究異常,尤其從小就喜歡武藝。無奈自己是個衣裳架子,又不肯下苦功練習,結果鬧了多年,白糟踐許多金錢,什麼也沒學會,家裏鏢師打手卻養下一大堆。這夥人十有九個是哄着爺玩,除陪同出外無事生風,打個架砸個酒樓戲館,打完經人央告説合加倍賠錢算是耗財買臉而外,哪有一點真實本領?混到中年,皇室官階升遷原易,居然外放了甘肅巡撫。西北道上素極荒涼,往往赤地千里,不見人煙。雖當承平時代,盜賊仍常出沒,殺人越貨時有所聞,於是除原有諸人外,又在各大鑣行內添聘了幾個號稱有名的武師隨行保護,長期在撫衙之中護院。

內中有一武師姓何名天勝,跟隨福厚多年。因為福厚只有一子,名喚安德,年才十六,從小好武,勝於乃父,每書本不摸,專以舞為事。在眾武師中,因何天勝慣會吹牛拍馬,奉承得好,獨加青眼,常時同出同入,行動不離。何天勝武藝本來不弱,又巴結上福厚的獨養愛子,益發得了主人寵信。眾同事見他恃寵驕橫,不把人放在眼裏,雖然人人側目,卻也只好恨在心裏。何天勝漸知眾人恨他,勢同孤立,江湖上朋友不大好惹,老怕早晚有小鞋穿,自己忘形已慣,一旦間與眾隨和,又做不到。正打主意,這忽聽人説起常明元現在蘭州金天觀內居住,他原是常明元昔門徒,連忙趕去相見。

師徒闊別多年,久無音信,一旦他鄉聚首,又在互相倚重之時,情自然格外親密。不久便引惡道去見福厚,説得乃師武藝人間少有,天下無雙。福厚便命與眾武師一試。常明元為了證實徒弟之言,已結貴人,竟壞了江湖規矩,不問青紅皂白,概不留情,是動手的全部拜了下風,有的還負了重傷。眾人恨他師徒切骨,只是無可奈何。這一來,哪還好意思再混下去?除卻少數臉老貪財的當時涎臉託何天勝拜在惡道門下外,餘者全行自動告退。何天勝更説這夥人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一無用處,慫恿福厚全給遣走。由此惡道時常出入撫院,勾結請託,無惡不作。

夏三黑起初拜在惡道門下,不過是慕他本領高強,藉此學些武藝,一旦遇見勁敵,多一能手相助而已,不想竟能走動官府,又添了一個大力量的師兄,哪不喜出望外?立託乃師引見,拜了師兄,三人勾串一起,益發肆無忌憚,為所為,被害的人也不知多少,地方官直是無奈何他。

過了一年多,正當聲勢暄赫,趾高氣揚之間,這夏三黑剛在家中吃罷了午飯,擁着妾説笑,忽聽手下人報,何武師同了撫台大少爺前來看望。夏三黑因撫台的大少爺竟肯光臨,喜得一張黑臉,都漲發了紅,忙喊:“少大人來了,你們還不快取新衣服來!”他那妾出身小家,一時也慌了手腳,見他還光着腳,各去取一雙鞋襪過來。正要搶着代穿,三黑已將身縱起,將櫃門上鎖一擰,伸手撈起一件衣服便往胳膊上套,剛代他胡亂把鞋襪穿上,又喊:“快拿馬褂。”妾同聲笑道:“馬褂你不穿在身上了麼?”三黑低頭一看,誰説不是?匆忙中也沒顧得細看,身上果是一件大襟馬褂,並且還是一件棉的,不由暴怒,大罵:“驢球的!你們都是死人,怎連衣服都不會拿?”愛妾一旁撇嘴道:“你自拿的,我當你見少大人是要穿這呢,長衣服不在架上掛着麼?”三黑雖是老江湖,這時滿腔勢利之見,惟恐得罪貴人,慌慌張張,越忙越亂,聞言方覺出自己糊塗,也不願和愛妾鬥口。見乃站在衣架旁邊還在張望,回話的人也還在候迴音,越發着急,忙把乃一推,罵了聲:“瞎眼婆娘,少大人走,咱再捶你!”隨手搶過架上一件夾紗馬褂披上,邊扣邊往外跑,慌不迭趕到門外,哪還有何天勝和少大人的蹤跡?見報信人還跟在後邊,不氣往上撞,罵聲:“死驢球的!就不會先請少大人進莊去坐?如今等我不及走了,得罪怎好?”越罵越氣,上頭一拳,底下就是一腿,打得那下人滿面血,一跤跌倒。還再打時,忽聽遠遠田岸上有人喊道:“夏賢弟,怎這時才出來?害得咱們大爺好等。”三黑定睛一看,正是何天勝,前面還有一個穿着華貴的少年,知是少大人,不顧再打罵下人,連忙上前去。

原來安德因常和何天勝在一起閒談江湖上行徑,極喜豪俠人物,便是自己出門,也只何天勝相陪,從來不帶一個跟班,有時騎馬,有時步行,車轎是絕對不坐,如非衣飾華美,誰也看不出他是個貴家公子。這清早練畢武功,和天勝去至五泉山遊玩,行至半山亭左近,忽見亭內有兩人坐在那裏閒談,聲音甚低,聽不清説些甚麼。一個生得身長而瘦,面甚黃,眯縫着一雙眼睛。對坐一人,看不見他面貌,背影身材頗似前年被惡道打傷、憤而告退的撫衙武師韓洪。此人跟隨福厚護院已有三年,在這羣武師當中稱得起是頭一份,人極和氣,誰也不傷,同輩中人都和他好。只無人知他身世,何天勝初來時和他較武,表面上雖打了個平手,骨子裏卻是給他留飯。天勝自知敵他不過,假裝敷衍,心卻忌恨,這次引進惡道,一半也是為了想擠走韓洪之故。就這樣韓洪還和惡道打了兩個時辰,才被惡道用重手法點倒,傷了左脅。依着福厚心意,還不願他走,韓洪卻有骨氣,當晚便留書告退,不辭而別,連川資都沒有領。

何天勝在江湖上奔走多年,雖不知他來歷,看他行徑本領決非常人,別人走都無關緊要,惟獨對他卻時刻防在心上,怕他尋仇報復。此時見他忽然回到蘭州,料知必非無故,幸而他揹着臉,沒有看見自己,還可尋找惡道早防備,忙一拉安德,連山也不逛,回身就走。安德哪知就裏,便問:“那不是韓武師麼?躲他則甚?”天勝低聲假説:“韓洪打敗丟臉,不再見人,我們打招呼,反而使他難堪,莫如不理,倒給他留面子。”安德原不懂這些過節,加以韓洪平又不善於巴結,不大討人喜歡,聞言也就不談。天勝便拉他去往金天觀看望惡道,好暗商防備之事。誰知到觀一問,惡道清早為一富紳請去,尚未迴轉。

天勝一想,既有惡道相助,又有撫台勢力,看那對坐同伴不似有武功的樣子,就算是個能手,我官私兩面俱佔上風,怕他何來?況他昔曾説當年做過行商,許改了行當復理舊業也未可知。想到這裏便放了心,不再注意,見安德枯坐無聊,又不願回去,因那裏離紅土溝子才七八里路,便問安德去否。安德曾聽天勝説起夏三黑是個漢子,聞言甚喜,便即一同前往。

到了三黑莊前,見良田沃壤,果樹成林,野景甚好,又久候主人不出,便信步往田園中走去。三黑家中傭人雖多,十九鄉愚,一聽貴人來到,不知如何是好,見主人急匆匆趕出,一不見來客,張口就罵,舉拳就打,主人又極兇暴,益發嚇得不敢言語,明見來客走開,誰也沒説。天勝見他打下人,知必為此,忙出聲相喚。三黑才住了手,跑上前去,先請了少大人安,又唱了個喏,沒口地説:“小的該死!少大人久等,不要見怪。”安德見他形態醜惡,舉止魯,已覺好笑,再一看他腳上穿的鞋,竟是一樣一隻,衣服馬褂都是綢緞做的,因為式樣尺寸無一稱身,出來匆忙,鈕釦錯了次序,又是不曾穿慣,心裏再一矜持,足恭過甚,越發顯得神情狼狽,醜態百出。旗人最重禮節,講究穿着,安德生自貴家,幾曾見過這等不堪之狀?再也忍不住了,竟自大笑起來。三黑先還不知安德因什發笑,但一低頭,正看見左腳套上一隻抓地虎快鞋,右腳卻被愛妾套上從京中新帶來的一隻大紅緞地、上用烏絨挖出雲邊王字的官鞋,不但形式不一,連顏也是異樣,料是適才妾爭來服侍穿着,忙中出錯,鬧此笑話。再一看身上衣服鈕子也有好些個扣錯,不又羞又忿,忙着想將鈕釦改好,不料心急手亂,勁頭使得過大,竟將右襟連扣扯裂,拖在地上更不是樣子。

安德見他黑臉紫漲,齊耳變成了豬肝,手忙腳亂,忙遽神情,益發哈哈大笑不止。何天勝本也好笑,因見三黑已將惱羞成怒,安德還自笑不可抑,知他情不好,恐野發作,出了惡聲,忙即住笑轉圜道:“我家大爺最喜的英雄本,不在這穿裝打扮上。你又不慣這一套,還不到家換去?越隨便越好。你既沒出門,我們自會到你前院北屋裏等你便了。”三黑巴不得有個台階好走,聞言如釋重負,連話也不答,撥轉身,邁開大步,嘴裏不住罵罵咧咧,飛也似往家中跑去。安德見天勝所謂英雄竟是這等人物,連家中教師們都比不上,又是大笑,又覺失望,本不想入內再坐,經天勝極力慫恿,迫於情面,勉強同入。三黑一個下等水賊,忽然暴富,房舍陳設自多不倫不類,到了安德眼裏盡是笑料。坐了一會,三黑怒衝衝走出,見了二人,又把妾大罵了一頓,黑臉上青筋暴,闊回黃牙,吐沫橫飛,神情更加醜怪。

安德因他滿臉兇橫,語聲暴戾,幾疑不是遮前醜,直似衝着來客而發,不但沒敢再笑,反倒有些膽怯,坐立不安,彼此問非所答地略説了幾句話,便自要走。三黑力説“難得貴人來到我家”叫人預備最上等的酒席,再四挽留不放。安德急得要哭,最後還是天勝解圍,向三黑耳語,説:“安德是大爺脾氣,連撫台大人都不強他,既然不願在此,強留反使不快。再者出來大久,也恐撫台大人尋找。你這番盛意,等我回去和他説好,改再來便了。”三黑又簽訂後約。安德急於身,許了後天來赴午宴,方得放行,歸途先把天勝大埋怨一頓,後之約,更不必説是不去的了。

三黑當出乖醜,已然不快,這一巴結不上,認為安德忒輕賤他,惱羞成怒,心中懷恨,當時震於撫台官威,又礙着妖道師徒情面,未便發作罷了。過了三數,何天勝因在山亭之內發現舊夥伴教師韓洪,心中不安,歸後又尋惡道常明元商議。常明元也説:“此人武功着實不弱,形跡尤為可疑,此來必非無故。”天勝聽了更不放心,暗計三黑命手下黨羽到處訪查,始終不曾再見,數未得動靜,漸疑韓洪路過經此,也就鬆懈下去。

三黑閒得無事,帶了兩名惡黨,往各渡口查看黨羽勤情,沿着黃河岸邊往下走,連查了六個渡口,天已垂黑。這十八個渡口掌渡的小頭目,有的兼管一所小莊院和十來頃田地;有的開上一座客店,備遠道來客打尖住宿之用。這種店房,上下各有三四處,多在離城數十里的鎮集中,地當孔道,離河又極近,不害人也能做很好的生意,所以雖是黑店,不是值得一吃而又不走渡口的,從不輕在店中下手。加以三黑號令極嚴,手下經營得法,對待客人,外表極為公道,行旅稱便,誰也不知他們是黑店,渡口賊船的耳目。店中前院住客,後院是店主住家,另給三黑設有一間密室,以充下榻之用。照例三黑巡行到此,如見天晚不願再往前走,便在這裏莊院和客店中住下,遇上高興,一住十天半月的時候都有。

三黑所到之處地名羅溝子,相隔前面渡口有四十多里,離省城已近百里,在十八個渡口中,相隔比較最遠。管店舟的小頭目名叫水狗崔八,力請三黑住下,明早再往前走。三黑因崔新產,那地方又極偏僻,來時匆匆,店中無什準備,不如前站金沙渡是個大鎮,酒食方便,堅前行,便命崔八備上一個生牛皮製的筏子,順下駛。崔八攔他不住,只得將皮筏給他打好了氣,放在水面。三黑也換上水衣,帶了兩名惡黨坐將上去,手一抖,收了掛鈎,筏身便被黃河中的急催動,箭一般往下

黃河中的皮筏,是用許多牛羊皮做成包囊,打好了氣,連結一起,浮在水面,囊上鋪上木板船篷,人畜行李貨物均可安置其上。因河水深淺不一,淤沙漲沒無恆,皮筏既輕且浮,藉着急催動,其行如飛,不會擱淺,更不怕沉沒,走得又極快,往上要走十天半月的途程,歸途如乘皮筏,遇上了好風,一即至,最稱穩快。三黑因這類東西只走下游,不能逆上駛,特地別出心裁,挑選最上等的山羊皮,製成七個梭形的小囊,連成長圓形的浮子,再用幾張牛皮縫成一個艇子,中設木架繃緊,擱在上面,用牛筋結好,風帆篙舵無一不備,不用時可以拆卸摺疊,甚是便利緻。沿河十渡口,皮筏共有四個,專供他往下有緊急要事時乘用,到了地頭,再用牛馬馱回原地。當原是隨便出巡,並無要事,手下黨羽俱覺奇怪。

其實三黑也是惡貫滿盈,出門之前就已坐立不安,心神煩躁,原意藉着巡遊會一會手下幾個重要頭目解悶。誰知連巡了幾個渡口都不合適,無意中巡到羅溝子,錯過大鎮集,又嫌當地荒涼,沒有好飲食。他這一趕往金沙渡,卻惹下殺身之禍。下筏時,手下黨羽俱怕他強橫霸道,令出必行,稍一違忤,重則送命,輕則撻辱,誰也沒敢勸阻。及至皮筏開行,艇中除了他,還有兩名心腹黨羽,一名小魚鷹蔡全,一名鐵巴掌牛四,俱是相隨多年、助惡行兇、無所不為的水賊。平素和金沙渡口掌渡頭目吳勇最好,因見三黑執意要往金沙渡過宿,又沒説為什事,照着往習慣,這白羊筏子所去之處,必有兇殺之事發生,俱替吳勇擔着心,並坐在帆桅之下,腳絆着舵,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這時船行順風,三黑獨坐船頭,見黃河落殷紅似血,照得兩岸的黃土斷崖都成了紅,岸上一派荒涼,更無一點人煙,只有黃滾滾,急翻花,催着皮筏浮沉起伏,疾如奔馬,朝前疾駛。不知怎的,越看越覺心煩,偶一回看蔡、牛二人滿臉憂鬱之狀,益發不耐,方要喝問,猛一眼又看見舵前木格上供着的大王牌位和下面所繪的白羊頭,不心中一動,暗忖:“這白羊筏子不遇大事不出,每次事完必用人血祭神,怎今天會把它忘了?”尋思未已。

蔡全為人魯,忍不住問道:“當家的,今天坐皮筏到金沙渡,敢莫是吳勇兄弟有什不周全的地方麼?”三黑口説了一聲:“什麼都不為。”蔡、牛二人同聲驚訝道:“我們先聽當家的要坐箋子到金沙渡去,以為吳兄弟出了什麼事,再不就是來了什麼對頭。既都不為,事前又沒給他一個信,見了吳老兄弟説什麼呢?”三黑獰笑道:“我今天也説不清是什麼原故,老是心裏發煩,焦火辣。適才想拿酒解個悶兒,偏到的是羅溝子,極窮的所在,什麼都買不出,這才想趕到金沙渡,跟吳兄弟大喝一回。見天不早,這條路又難走,騎牲口和走路都得好半天,算起來,只有皮筏子快,到時天剛黑不久,就住下來。這都是今半年多河下沒出什麼事之故,竟把成例忘了。記得我早年在山西河岸上也有過這麼一天,心煩發躁,當晚卻做了一票好買賣,還殺死了三條人命,打傷一個鏢師。今回説不定又是一個好的預兆,吳老兄弟見我皮筏,必要嚇上一跳。船桅上的羊角燈不用點了,免得他們老遠驚疑,等近前才告訴他們,作為我在城裏得信,有一撥好買賣要過金沙渡,算計落在我們店裏,因客人扎手,又不過河,怕他們做不翻,特地上前來相助。萬一真有這麼一撥買賣,應我預兆更好。沒有,算我聽錯也不要緊,免得實話實説,壞了我出行的規矩。只你二人如若漏,卻休怪我不講情義。”原來黃河中的水盜信甚深,船筏上都奉有一個神,這羊角燈算是神燈,最為重要,晚間必須點起,否則便有生事之虞。蔡、牛二人一聽不叫點那神燈,不又是一怔。

牛四想勸説,不點燈犯忌的話還沒有出口,三黑剛愎橫恣,見他神不定,吐吐,錯會了意,以為牛四不願他搗鬼,立時把兇眼睛一瞪怒罵道:“挨球的!這天下是我打的,我要怎樣就怎樣,只管照我説的話做去,少説廢話,不要惹老子生氣!”蔡、牛二人見他發怒,哪裏還敢開口,雙雙賠着笑臉,連説是是。三黑方始稍斂怒容,仍向筏頭立定,注視前面水程,不時怒目回望。二人知他多疑,嚇得一個假作掌舵,一個假作去理帆索,各自分開,不敢再坐在一起了。順顧下駛筏行絕速,夜月才升不久已離金沙渡口不遠。

三黑見前面渡口上,自己的一隻渡船從對岸橫斷河面斜行過來,已將攏岸。這金沙渡是個繁盛鎮集,地當官道,吳勇做得甚是謹慎,不值得一吃的決不下手,稍扎手一點的便通風上下游同黨,或派黨羽尾隨到那隱僻之處下手,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滿載而歸,從不放逃一個活口。開着兩個黑店在金沙鎮上,但是隻用來作眼線,從未在店中害過人命,過客無分貧富,都是一律待承。他居心行事雖然陰毒,表面上卻似一個極本分善良的商民。有那不常出門、不知利害的官商行旅,無論多難伺候,他都涎着一張笑臉去對付。所管渡船和備客僱用的十二隻沙船,他如沒看得中你,或是力勢不能敵時,全按着正式買賣去做。對待窮人和腳伕車把式等人更善結納,因此店渡兩門名聲頗好,真有特意繞些遠道前來住店搭渡的。可是當時雖然渡過,只被相中,到了上下游無人之處,依舊吃他了賬,真個積惡多端,不在三黑以下。

三黑起初還嫌他做法大文,屢次責罵,要想換人。嗣見別的還有兩個大渡口,因為做得太惡,先是劫掠頗多,漸漸鬧得行旅裹足,視為畏途,所得益減少,官府風聲也越來越緊,如非新勾結了惡道師徒,恃有撫院支援,幾乎不能再幹下去,獨他這一處卻是聲不動,蒸蒸上,這才服了他的才幹。吳勇為人詭詐多謀,也存有一份私心,見三黑已然欽服,乘機攬權,雖受三黑所囑,卻不要三黑干涉他的事情,一面又聯絡他幾個親近,如蔡、牛二人之類。自來功高見嫉,別的渡口比不過他,十九懷忿,齊向三黑進讒。子一久,三黑也漸疑他專權自私,只緣所得獨多,又加親近時為周旋,也就含糊過去。來時蔡、牛二人替他擔心,即由於此。

三黑也是自己找死,皮筏到時,恰巧與渡船頭相遇,照例是兩下裝着不知,不進店不行禮的。蔡全首先搶上筏頭,手持鈎杆,喊聲“借光”將渡船鈎住,請他攜帶攏岸,另有酬謝。船人見是總瓢把乘着白羊筏子到來,個個心驚,一面假意説價,將皮筏帶向渡口,一面早派人飛跑往店中送信。

三黑皮筏鈎住船尾,須讓渡客先上,乘着月光一查看那些渡客,盡是些短裝赤足的村民鄉農,僅內中有一穿長衣的瘦長漢子頗似商人模樣,手中只攜有一個小包袱,用三三尺來長、拇指細的木挑着,輕飄飄的,並無行囊貨物,也無夥伴,獨自低着頭,微合着眼,坐在船舷上,似想心思,神氣看去原極平常。等船客走了大半,那人也隨着上岸,行近渡口,忽然迴轉身來望了三黑一眼,便回過臉去。三黑似乎聽見那人冷笑了一聲,一則渡客甚多,互相擁擠爭行,人聲嘈雜,沒聽真是否笑他;二則腹中飢渴,急於和吳勇見面飲食,不願生事耽擱。那人竟自上岸,未再回看,以為事出偶然,不是笑他,等船客走淨,上岸再看,已不見那人影子,就此息了怒氣,忽略過去。

渡口相去鎮集才只裏許之遙,三黑等走沒多遠便到店前。吳勇已然得信,在店門外候,接了進去,轉入內進密室,然後行禮拜見。蔡全恐他驚疑,便代三黑説了來意,心中還恐吳勇不信。誰知事有湊巧,話一説完,吳勇便驚訝道:“南店裏昨來了一個怪人,小弟竟吃他不透,怎麼看也像是來尋事的。這傢伙很扎手,今早我正想打發人與當家的和上下弟兄們送信,這廝一早起身,卻好好的走了。照此説來,他要是個打前站踩道的,這票買賣恐還不好做呢。近二十年來,陝、甘道上保鏢的人們,全憑人的本領、字號的威風,這又不是甚麼荒山野地,況且是有名頭的鏢局,只要常經過我們渡口走的,和當家的多少都有點情,像這樣未從下雨先防陰天的卻也少見,如非保着極貴重的紅貨,決不會這等作法,巧那廝還不一定是鑣行中人呢。”三黑聞言好生茫然,正要詢問,忽見一個店夥走入,向三黑等行完了禮,便請吳勇出去,説櫃房有人來找。吳勇知有事故,忙即告退而出。蔡全便勸三黑將計就計,少時吳勇回來,多問少答,將此行來意與他相合,免使生疑,又顯得自己耳目靈通。三黑應了,因吳勇説得無頭少尾,想不到盛名之下,竟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好生忿怒,急於問知就裏。偏生吳勇去了好一會,酒食已然盛設,還未迴轉,問店夥,説是到了南店。

正在狐疑,要命人前去呼喚,吳勇忽然匆匆走回。

三黑急,不等開口先自搶問:“你説那昨怪人是誰?適才南店喚你,莫非那票紅貨真個到了麼?”吳勇見三黑等正在大吃大喝,不願先説出來掃他的興,便就橫頭主位上落座,也斟着酒,搖了搖頭道:“那撥客人想還在途中未到,是另外一件事兒。有大當家在此,什麼辦不了?且請先用些酒,昨天的事話長,飯後再説不遲。”三黑等也真餓極,口裏不住狂大嚼,仍然連聲追問。吳勇只得把昨南店中發生之事説了一遍。

話才一半,三黑先自有氣,等到説完,三人俱都頸紅臉漲,怒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