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鑰匙孔裏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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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尹小跳在去往奧斯汀的飛機上想心事,眼前盡是尹小帆那張刻薄的臉。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給惹了,這次她是用麥克惹了尹小帆。為什麼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説起自己的一兩個情人時提及麥克呢,用麥克對應尹小帆的短暫情人,就好像麥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麥克有可能成為。這不像是尹小跳的風格,這有點兒虛張,也欠莊重,宛若一種對尹小帆故意的逗。或許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經逐漸地瞭解了尹小帆的弱點。她有點兒故意地她,只是她還不甘心公開地承認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她,她是故意讓自己放肆那麼一下子。在別人的國家,呼着陌生的空氣,彷彿特別適合產生放肆的念頭,哪怕僅僅是一個念頭。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級或者下級,那些低能的、自以為聰明的小計謀小把戲。還有一半個兒內心並不於淨的男人,你若順應他們的下,他們會給你一些廉價的掌聲;你若輕蔑他們的下,他們便會以十倍的下去髒污整個兒的你。你儘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卻很難忘記,因為這就是你實實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這“搭理自己”裏頭就有心疼,也有放肆,還有點兒不那麼愛惜的意味,對了,不那麼愛惜。在自己的國家她可能大愛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職位,每年一次的國家級圖書獎角逐,社裏的經濟效益…稍一鬆心就可能損失重大。太愛惜了反就變得慘無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補償,她有權得到補償,不分黑白是非的補償,逃離愛惜自己的陰影,抓住一個空間,一個可以讓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間。在哪兒?就是這兒吧,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土地。這結論豈不有點兒荒誕嗎:自己的空間就是別人的國家,在別人的國家裏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間。
她用眼的餘光掃視了一下右邊的鄰座,鄰座是個滿頭金髮的美國男人,裝束整潔嚴謹,高級職員的樣子。飛機起飛後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開始在一沓紙上寫着什麼。他是個左撇子,美國人裏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見了他的質地度的襯衫袖口上那枚別緻的橢圓形袖釦。是銀的吧,發着類似鈦金屬般的烏光。即使公司的高級職員,每上班也並非一定在袖口裝飾袖釦的,旁邊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給人一種下了飛機即赴一個重要場合的覺。在男人的各種飾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愛袖釦,總覺得它們透着一種古典的規矩。也許這影響來自章嫵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釦,18k金鑲鑽石的,據説是當年外公的情人從英國留學回來相贈。
父親的情人贈送的袖釦最終落在了女兒手裏,作為女兒的章嫵定會心存尷尬,她把它們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對鑽石的喜愛超過了對母親的情敵的厭惡。就是這副鑲鑽的古老的袖釦喚起了尹小跳對異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嫵對她講述外公的情人,懷着隔代人的欣賞,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羨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對一個家庭曾經的痛苦而又複雜的不快產生上述情。只可惜她從未見過那情人的照片,據章嫵説都被她和外婆燒光了。後來,當尹小跳和方兢的關係起伏跌宕又搖搖墜的關頭,她居然動過要將外公這副袖釦偷出來獻給方兢的念頭。她真是瘋了,瘋到了自動混淆人物關係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給方兢作子的,卻對外公那遙遠的情人有着如此執拗的愛慕並渴望以身效法。該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有這般夢想吧:做一個男人最好的子,也做一個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離獲得這種自知的資格還差得遠呢。
她認識麥克是在北京的一次會上。主辦方是美國的一家婦女兒童研究機構。尹小跳被邀請參加會議,並在會上宣讀她的論文《給母親上課》。這是一篇探討母親和孩子之間的關係的論文,麥克即是這次會上主辦方請來的翻譯。這時他正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個翻譯家,從事美國和中國的文化。他的利的中文和標準的普通話發音使他成為那次會議的一個小明星,閉着眼聽他説話,很難想象他本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一米八五的大個子,一頭栗鬈髮,一對灰綠的眼珠,還有輕柔的音。會間休息時尹小跳排在麥克身後等着從飲水器裏取水喝,前邊的麥克在給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後,又主動替尹小跳接了一紙杯温度適宜的水。然後他一轉身,把水杯遞給尹小跳。
他們端着杯子站在一邊聊天。麥克殷勤地説,我知道你不喜歡喝冷水,你需要的温度是比特別燙的冷一點兒,比温水再燙一點兒,對不對?尹小跳品着杯中水的温度説你掌握的温度真不錯,不過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種温度呢?麥克故作神秘地説,如果我想了解一個人,我就能什麼都知道。
尹小跳無聲地笑了。麥克説你為什麼笑?尹小跳説我笑你用的温水這個詞,我以為你掌握不了這樣的中文詞彙。麥克説我還會説一些中文歌謠,我肯定你小時候就説過這些歌謠。尹小跳説是嗎,那你説説我聽聽。麥克説你真要聽嗎?
尹小跳説我真要聽。麥克將杯中水一飲而盡,跨着大步把紙杯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來站在尹小跳對面,一臉認真地説起來:“吃牛,喝麪包,夾着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尹小跳忍不住放聲大笑。麥克説,還有:“騎着自杭(行)車,來到了銀形(行)裏,見了形(行)長杭(行)個禮。形(行)長説,杭(行)了杭(行)了我們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説還有嗎?麥克説還有:“小汽車,嘀嘀滴,裏邊坐着主席。”尹小跳説那個呢那個呢:“汽車來了我不怕…”麥克立刻和着尹小跳,兩人一塊兒説起來:“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這久遠的有點兒耍貧發壞的歌謠讓尹小跳覺得又親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那真是她的童年時代才能產生的歌謠啊,那是汽車和電話均不普及的時代,一個孩子必得舉出他不怕汽車,並且還敢給汽車打電話才能證明他的氣概和氣派。啊,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
此後的幾天會議,會間休息時麥克差不多總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給她温度適宜的水,她接過水説聲謝謝,他們就開始説些彼此間學習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為社裏一套新書在人民大會堂搞首發式,需要她主持,就向會議請了半天假。第二天會間休息隨時沒等尹小跳走到飲水器跟前,麥克就顯得沉不住氣地跑上來對她説,我終於看見你了,昨天你沒來開會,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把我嚇壞了。尹小跳説我不來怎麼會把你嚇壞了聽呢?麥克説我不知道,但我説的是真話。你還好吧?尹小跳説我好,你的問候就像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一樣。尹小跳是有點兒要開玩笑的,但麥克卻很嚴肅地説:我是有這種覺,我們有好幾年沒見面了。尹小跳忽然對他的這種嚴肅有些不習慣,也許她是不願意再由這嚴肅引出別的什麼。她慢聲慢氣地説,麥克,能滿足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嗎?麥克説當然,請講。尹小跳裝作神緊張地壓着嗓門兒説:請給我拿一杯水來,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温水燙一點兒。麥克一拍後腦勺兒説,真是的!我都把水給忘了!他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就喜氣洋洋地端來了水。他雙手把水杯遞給尹小跳説,請吧,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温水燙一點兒。他眼看着尹小跳把水喝光,會議的鈴聲響了,當她打算去扔掉紙杯時,麥克從她手中拿過杯子説,讓我來,讓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卻沒有留神,即紙杯其實一直在麥克手中拿着,直到他們返回會場。
會議結束的那個晚上,麥克邀請尹小跳去西單附近參加一個名叫“距離”的書店的讀者沙龍,説他和書店的老闆、老闆娘很,他們經常向他推薦中文好書。麥克説,我注意到“距離”書店幾乎不賣和孩子有關的書,這是一個遺憾。
因為中國有這麼多孩子,而且工因為計劃生育,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寶貝。為什麼你不能夠把你的出版社的好書介紹給這個書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離書店也會有更多顧客。尹小跳默默地聽着麥克的建議和介紹,她對他的出版社和一家書店搞合作的小設想並不太以為然,麥克不懂出版發行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發行渠道和網絡比他了解得要豐富和‘專業“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這番好意,他這番關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業務的細緻勁兒讓她動。他們一塊兒去了”距離“書店,老闆夫婦十分熱情,讀者沙龍散了之後又把麥克和尹小跳留下來聊天,吃宵夜。他們是四川人,來北京打工選擇了開書店。他們請麥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説麥克最愛吃他們這兒的醋糟。尹小跳也愛吃醪糟,不過她那時有個更強烈的願望是上廁所。其實沙龍結束時她就有了上廁所的慾望,不曾想老闆夫婦會這麼熱情地留下他們。她就憋着,並假裝鎮靜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的覺更加強烈。她環顧四周,洗手間沒在明面上擺着。開口問老闆娘她又不好意思,因為她和他們不,身邊的麥克也不能算她的人。處在半生不的人中間,張口就問廁所總是有那麼點兒難為情,叫人惱火的是麥克還穩坐在那兒和他們説個沒完。尹小跳已經憋得太難受了,臉上已經顯出了魂不守舍,麥克要是再不停止説話她簡直就要站起來跑了。幸虧麥克打住了自己,當老闆娘又向他提了個什麼問題時,他看看錶説對不起時間太晚了,我們應該告辭了。
他們告了辭,一出書店尹小跳就慌慌張張地説對不起麥克我得馬上去個廁所!誰知麥克也齜牙咧嘴地説對不起小跳,我也要馬上去個廁所!兩人一前一後幾乎小跑着去找街上的公共廁所,尹小跳埋怨麥克説你也想去廁所為什麼你還在那兒説個沒完啊!麥克説這不是中國人的禮貌嗎,他們那麼盛情我怎麼能好意思打斷,再説我看你聽得也很認真。尹小跳説那不是認真,那是憋得眼發直了你知道嗎。麥克説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淚了。這時他們看見了路邊一個廁所,兩人便剎住話頭,快速衝了進去。當他們從廁所出來時,面目都輕鬆了,步態都從容了,渾身上下都自如了。他們一塊兒體味了這憋的痛苦和狼狽,他們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們走上寂靜的長安街。尹小跳踩着便道上一些邊緣清楚的長方形水泥磚説麥克,你知道這些長方形的磚下邊是什麼嗎?麥克説不知道。尹小跳説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一些茅坑。從前,很早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或者你剛出生,在那個年代主席接見紅衞兵的時候,還有國慶節遊行的時候人特別多,咱們腳下的這些部位就是搭起來的臨時廁所。麥克低頭觀察着地上的”茅坑“們説,我喜歡這些茅坑,因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時候有多麼難過。尹小跳糾正他説,不是去茅坑是去廁所。麥克直視着尹小跳的眼睛説,你很可愛你知道嗎?尹小跳説我願意接受你的奉承。麥克説不是奉承是我心裏想的,特別當你認真起來比方你糾正我的時候,你就像一個小學生,一個小學生。尹小跳打斷他説咱們説點兒別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衝着空蕩的馬路走去,麥克從後邊追上來拉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躲避他的拉手,他們手拉着手站在馬路上,望着偶爾駛過的一輛汽車,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衝着汽車念起歌謠:“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歌謠使他們的拉手變得既親熱又單純,不具曖昧的意味,也不扭捏。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關係,尹小跳想。
她已經明確地覺到了麥克的愛意,她也喜歡這個拉着她的手的青年。愛卻是困難的。愛的驚嚇和愛這場瘟疫帶給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產生作用的。她輕易不會再愛。
她卻還是在以後的子裏告訴了麥克她將去美國開會。
麥克就對她説,正好那段時間他在美國,他希望她無論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請去他的得克薩斯一趟。
尹小跳右邊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時她才覺出飛機正在下降,奧斯汀到了。
38麥克在奧斯汀機場接尹小跳。當芝加哥已是風雪加的時候,南方的奧斯汀還很温暖。尹小跳看見了正衝她把一手的麥克,他那件鮮紅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點兒心慌,離麥克越近她就越發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這種逃跑:她經常會在決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時產生從這件事情身邊逃跑的慾望,這使她有時候顯得神經質,就像考生臨進考場之前的怯場。她終於走近了麥克,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向她張開了雙臂。
他擁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擁抱他,她不再有逃跑了,她的心穩定下來。她初次這麼近地聞到了他的氣息,一種健康的輕微的羶味兒和乾的t恤上殘留的汰漬牌洗衣粉的餘香的混合。在以後的那些年裏,她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汰漬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適的獨特的馨香總能讓她憶起吝奧斯汀機場她和麥克的擁抱,讓她憶起她的心跳因此而發生的轉瞬即逝的微小紊亂。
出了機場,天已經黑了,麥克開車帶尹小跳回家。麥克的父母友善地歡尹小跳,麥克的父親,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學教授對尹小跳説,我們都見過你的照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本人比照片上還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麥克,麥克解釋説他有一張那次開會時的全體合影。麥克的母親領尹小跳去她的房間,介紹説這是麥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間,衣櫥裏還掛着一些她從前的衣服。她説她有一種覺,只要衣櫥裏還掛着女兒的衣服,女兒就彷彿還住在家裏,所以她喜歡這些衣服就這麼掛下去,其實女兒的東西一輩子也從孃家拿不完啊。然後她又把尹小跳領出房間,指給她客人使用的衞生間。
麥克的父母給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們的誠懇和有剋制的熱情讓她放鬆。他們對她説,今天是週末,也許麥克還要為你安排一些節目的,所以我們現在就説晚安吧。
他們互道了晚安,麥克領尹小跳來到父親的書房。他讓她看一把美的摺扇,他説這是父親的祖先從中國帶回來的,一直傳到父親這一輩。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把一尺多長的絹質摺扇,尹小跳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燦爛:扇面上刺繡着一羣衣飾絢麗的活潑少女,她們那黃豆大小的臉龐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鑲嵌而成,閃耀着温潤而義細膩的光澤。尹小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扇子,那工刺繡的衣裙那象牙鑲嵌的臉,使那羣盛裝的中國少女就像要從扇面上走下來。尹小跳為自己的祖先能有這樣湛的工藝到幾分自豪,特別是當着麥克。
麥克説他對中國產生興趣就是從這把摺扇開始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吃飯。小時候每當他和姐姐不願把盤子裏的飯菜吃乾淨,父親就説你們知道嗎,在很遠的東方有個叫中國的國家,那兒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飯。麥克説小時候他很難把這兩件事和同一個國家聯在一起,這個國家她有那麼華麗的扇子,她也有那麼多人吃不飽飯。尹小跳對麥克的想不置可否,她內心有一點兒輕微的不自在,雖然吃不飽飯那是從前的中國的事情,麥克的父親以此勸導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沒有惡意,但是尹小跳還是有一種被憐憫的覺。也許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來自於她的被憐憫,她不希望被憐憫。她半天沒説話,麥克説小跳你怎麼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興。尹小跳説我沒有不高興。麥克説那你為什麼不説話呢?尹小跳説我在聽你説。麥克説你沒在聽我説你在發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麥克細緻的觀察,她説好吧我不發愣了,我聽你説。麥克説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間嗎?尹小跳説想。
他們來到他的房間,幾件簡單的傢俱,牀有點兒亂。五斗櫥第一層的屜半開着,裏邊是碼放得異常整齊的乾淨的內衣,給人覺麥克在找衣服時忘記把它關上。碼放整齊的內衣,層次分明的五斗櫥使尹小跳覺得親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歡把乾淨的內衣碼放得整整齊齊。麥克的“亂牀”也顯得自然,因為那是一種乾淨的亂,亂得乾淨。最後她在五斗櫥上發現一隻紙杯,麥克拿下杯子説你還記得這隻杯子嗎?
這是在北京開會時你用過的。尹小跳端詳着這個她本不記得的紙杯,她看見杯口有一彎月牙兒樣的淡紅,那是她的口紅的痕跡。她沒有想到麥克會把紙杯田起來帶回美國,她希望這只是一種誇張了的對她的想念,因為她覺她對他這種想念無以回報。她牢記着他那時的年齡:二十七歲,而她已經三十四歲了。藏起一個女人用過的口杯在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也許是正常的,但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卻大可不必為此心旌搖盪。她在心裏叮囑着自己,向麥克提議回到客廳去。
他們回到了客廳,麥克顯得有些興奮地説你累嗎?尹小跳説我不累。麥克説那咱們出發吧。尹小跳看看手錶,十一點了。
他們就出發了,他們去奧斯汀著名的第6街,參加那裏的週末狂歡。在週末那是一條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廳一街的人,街頭的皮薩餅,街頭的搖滾樂,街頭的“現代繪畫”製作,街頭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團夥,他們開着70年代洛杉礬免費的特製汽車:低底盤,車身前後左右大顛大簸。還有高中生慶祝自己成人的狂歡,這一夜他們穿着成人的禮服,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飯店租房間。麥克拉着尹小跳在熱氣騰騰、音樂聲震耳聾的酒吧裏鑽來鑽去,拉着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着桂粉的怪味兒冰淇淋。店裏的夥計把各種果料進冰淇淋把它們在不鏽鋼板上又又掉,就像中國北方鄉下製作燒餅時把麪糰又又摔那樣。尹小跳樂意參觀這樣的擦和摔,這樣的和摔讓她到痛快、過癮。他們站在街上吃黑香腸皮薩,這是麥克最愛吃的東西,巴掌大的,他們一人舉着一塊兒。尹小跳也愛吃,有那麼一會兒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們瘋狂烹任的美妙時光,那時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在深夜時分,站在異邦的大街上和一個陌生的外國男人大嚼着美味。是啊,麥克是陌生的,一個陌生的美國男人,但是尹小跳卻越來越喜歡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和他吃東西的專注勢不可擋地摧毀着她的矜持,和她對自己年齡的警覺。她從未在深夜和別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着東西閒逛過,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閒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勁兒,她的腿雙充滿力量。她胃口大開連吃兩份皮薩,又和麥克專門去找那些響得聽不見人説話的吵死人的酒吧。麥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環境裏衝尹小跳大聲嚷,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他的嘴臉一陣陣忙亂的牽扯。最後他們終於逃了出來,他們手拉着手回家,他們走上一座橋,橋下是幽幽的科羅拉多河。
麥克説幸福是什麼?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這就是現在的我,我現在很幸福。
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飼東西…不錯。
尹小跳望着橋上的麥克,他那幸福的樣子動着她,卻也讓她想起了家鄉。她不能確認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在麥克的幸福所包括的三要素——家鄉、愛人。美食中,她擁有的僅僅是美食。她説不上幸福,卻寧願半醉着狂歡,當他們終於宣佈回家睡覺時,天已經矇矇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