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婚前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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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些天,尹小跳收到了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第二封信。
這是尹小跳按順序編就的第二號。
小跳: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連續給你寫信——給一個不屑於讓我簽名的女孩子寫信。當一大羣美女往我身上撲的時候你退卻了,請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自我覺良好的話。但她們的確是頻頻往我身上撲的,這兩年我也理直氣壯地充分享受着,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這時候你出現了,那麼冷淡,那麼讓人不可琢磨。現在,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西海岸,我面前不斷出現你那天的樣子,你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一樣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緊緊抿住的雙。我想,你本不是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來的。而當我前往美國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帶了一張中國地圖。這有點兒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麼愛國,我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後來我才發現我是為了把中國地圖上的福安市帶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圖上它只有一粒小米兒那麼大,我不斷用手指尖兒撫摸它——那一粒小米兒,就像…就像…我想,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其實我們離得並不遠,僅僅200公里。説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見我,我就在你家窗户下邊站一會兒就行了。另外,我經過認真考慮,覺得你的選題是很有意義的,我已決定為你寫一本,在拍片之餘我就可以做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門大橋。夕陽之下,在偉岸的橋畔看舊金山這座城市,這座人工填海創造的夢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對都市有了確鑿的概念。如果從前我對城市有着不好的情或曰偏見,舊金山改變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樣發揮到極致,人類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壯美景象我不瞭解你的生活經歷,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人對西餐有多少了解。在這兒,漁人碼頭賣一種很有意思的食品:一隻硬殼兒帶蓋兒的大圓麪包(蓋子也是麪包做的),打開之後裏邊盛着熱騰騰的油濃湯,這麪包其實就是一隻麪包做的大碗。吃時你得小心地捧着麪包碗,咬一口麪包喝一口湯。喝完湯,那“碗”也就被你吃進了肚裏。當我站在海風裏過癮地吃着這“麪包碗”時,我想起了從前在勞改農場的歲月。我想,即使耗盡我心中所有的漫,也假設不出這樣一種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還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你,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一定愛吃。
當然,更多時間我還是想到了我們的國家,我們太窮了。我們的人民必須儘快地富裕起來,我們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們相處,真正消除內心深處最隱蔽的自卑,而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滿的形式強烈地表現出來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經佔用了你太多時間,很多話以後我們見面再説吧,很多話以後讓我慢慢説給你聽。我總覺得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時間,你和我。
現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濤聲彷彿就響在耳邊。希望你能收到並讀完這封信。我一星期之後回國,如果有可能,請給我回一封信行嗎?寄電影廠即可。當然,也許這是我的奢望。
祝愉快方兢1982年x月x3當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時候,她的上鋪,就是後來領她溜進方兢作品研討會的那個同學,經常深夜才回宿舍,誰都知道她正在狂熱地戀愛。上鋪的相貌平平,但是因為戀愛,她的眼神兒裏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煥發出奇妙的風采。有一晚,當她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宿舍時,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爬上自己的牀鋪。而那一晚,在她下鋪的尹小跳也還沒有睡着。尹小跳在牀上靜靜地觀察着走進宿舍的上鋪,她看見上鋪從書桌屜裏拿出一面小圓鏡子。舉起鏡子面向窗户,就着月光端詳那鏡中自已的臉。月光是太朦朧了,它不能滿足上鋪觀照自已的慾望,於是上鋪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走廊裏一束淡黃的燈光照進來,照在上鋪的身上,上鋪站在門口,衝燈光仰起頭,又就着燈光舉起了鏡子。她照着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帶着醉意的美好的臉,肯定是熱的,紅撲撲的。而她對自已也一定是滿意的。這間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為這個站在門口,就着走廊燈光照鏡子的女生而變得這麼豐滿和安詳。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動,不單單是為了上鋪,她為了什麼呢?
又一個深夜,上鋪回來之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把頭伸到尹小跳的下鋪悄聲叫醒了她。接着她邁下來,和尹小跳並排躺着,迫不及待地開始訴説。她説尹小跳我告訴你啊我必須告訴你,我終於不是女處了。有一個人愛着我呢,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麼也明白不了。她讓尹小跳猜那人是誰,尹小跳猜了幾個同班男生,上鋪不屑地説,他們,就他們?
她説她永遠不會和這些校園裏的人發生關係,她説他們沒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對社會有獨特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給人心以啓蒙的先驅。她愛上了一位先驅,是那先驅解放了她的思想和身體,把她從女處變成了一個…一個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權享受這個,你早就有這個權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鋪描述着她和那先驅的同居經歷,她説你知道他是誰嗎?説出來準嚇你一跳。她停頓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辭鼓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問着是誰啊是誰啊!上鋪做了一個深深的呼,然後,她就像害怕嚇跑了誰似的輕輕用氣吹出了幾個字:“《零度檔案》的作者。”那的確是用氣輕輕吹出來的,而不是用嘴説出來的。時年今,尹小跳還能清晰地記起伴隨着“零度檔案”這幾個字上鋪那緊張的熱烘烘的呼。
《零度檔案》是一篇小説,應該是“傷痕文學”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它的作者也就理所當然地得到他們的敬重。在那個時代,人們為一篇小説和一個寫小説的人付出廣多麼大的誠意和熱情。那熱情也許是幼稚的淺薄的,卻帶着一種永不再現的清白和純正。上鋪無疑會得到尹小跳的羨慕,她本該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卻罷不能,她必須要與人分享她這隱秘的幸福。她説,要知道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作家呀,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現在,就現在,我才對“橫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説就是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對我是那麼好,有一天夜裏我睡不着覺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給我買,他真就起來騎着自行車滿城給我找果丹皮去了,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給我買果丹皮!你聽見沒有尹小跳你聽見沒有?
你還是女處嗎?尹小跳你還是女處嗎?你要還是你就太虧了。
你不覺得你太晚了嗎,真是沒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鋪為什麼非得把果丹皮和女處聯在一塊兒説,好像誰要還是女處誰就不配吃果丹皮似的。她對“我終於不是女處了”那個“終於”也到刺耳,到一種忙亂和浮躁。無論如何那“終於”不該是上鋪對青的最高盼望。也許那是她的誇張,當一個時代迫切想要頂替另一個時代的時候,一切都會誇張的,一切,從一篇小説到一個女處。但是上鋪的情和亢奮還是染了尹小跳,在上鋪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個渾渾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的沒有開化的村姑,一個跟不上時代的讓青順水漂的傻二百五。那的確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裹挾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鋪拉拽着,斥責着,笑話着又指點着,她的身體也似乎盈滿了新鮮而又曖昧的慾望。她因此必須得做點什麼,哪怕她這“要做”本身就是一種盲目的誇張。可是她應該做什麼呢?她沒有戀愛,校園裏還沒有出現值得她為他費神的人,那麼就走出校園去吧。有一天上鋪説她要給尹小跳介紹一個人,她説那人雖然不是作家或詩人,但離詩人很近,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她説聽他聊天你會覺得很有意思。她説有一次聚會時他給大家讀了一首詩叫《我的股》:“我的股我這個股啊,為什麼一坐就坐在了資產階級那一邊?無產階級的板凳啊我懇請你,懇請你收下我這無知的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並不以為這能叫詩,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從前那些批判會上瘋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這“詩”只讓尹小跳下意識地想起了她的股,想起她拿羽絨枕頭當沙發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時光。她沒聽説過在詩裏可以大講股,畢竟不是誰都配有澤東那種氣勢的,他能把股寫進詩。她卻和這個編輯見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尋求一種刺。畢竟她只是一個學生,而對方是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編輯的地位僅次於作家吧,也僅比作家低那麼一點兒,小小的一點兒。
是個寒冷的晚上,在美術館門前,他們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紹,就開始來來回回地走。他們都穿着厚厚的羽絨服,下邊都是緊緊裹住腿的牛仔褲,遠遠看去就像兩隻閒逛的鴕鳥。尹小跳從來沒有和一個男人單獨約會過,特別是和這樣一個“離詩人很近”的人。當雙方開始有些拘謹地走來走去時,尹小跳率先發現了這一切的毫無意義:她這是在幹什麼?她想走到哪裏去?上鋪向她介紹這編輯時不是告訴她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嗎。她告訴她原是想讓她放鬆的,意思是你們可以戀愛,也可以不戀愛,不必有什麼神負擔——不談戀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不能單獨見面了嗎?在從前的時代,60年代或70年代這可能是荒唐的,現在不同了。照上鋪的觀點,彷彿只有讓一個未婚女學生和一個已婚男編輯不斷地在晚上約會,才能證明一個時代的開放程度和一個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時此刻,她正在通過尹小跳這個活人,幫助她實施她的這個觀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並沒有到自由,她覺得十分緊張,叫她內心緊張時她便要滔滔不絕地説話。她説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説起食堂的飯菜,講現代文學的先生怎樣把襯衫錯繫着釦子就走進了教室…她滔滔不絕、忙忙亂亂地説着,就像不加選擇沒走腦子,因此一點也不高級,不聰明,沒趣味,也不幽默。
她的內心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內心一遍又一遍冷靜地提醒她,她與身邊這個“駝鳥”見面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她簡直就是在用這滔滔不絕的胡扯來懲罰自己這荒唐透頂的約會。她滔滔不絕地説着,內心又是那麼焦慮,因為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結束這剛一開始就該結束的會面。她甚至愚蠢地認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説下去,這會面便能儘快地結束。好不實易那編輯了嘴,她這才發現他帶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歡有這種聲音的男人,這種聲音使説話的人顯得裝腔作勢,總像在用説話的方式練習發聲。編輯説畢業之後你準備回你們那兒去嗎——你們那兒,是福安吧?儘管是座古城,但畢竟是外省。我勸你還是爭取留在北京,這兒才是文化中心,對此我深有體會。
尹小跳對編輯的説法有些反,他又有什麼資格張口“你們那兒”閉口“你們那兒”的,上鋪説他也不過是幾年前才從西北的黃土高原調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個主人似的對來自福安的尹小跳作悲天憫人狀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衚衕裏喝着楊梅汽水逗貓玩兒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從前的一切,當她作為一個小北京人初次進入福安那座城市時,她經歷了怎樣的艱難。她有過她的委屈,也有過她的自豪。她曾經力圖融入那個城市,也許她融入了,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力和能量,和她的幾個密友在那個古古香、極端排外的城巾裏勇敢地捍衞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從來就不知道有這樣幾個女孩子,曾經自不量力地妄想把它的文明帶給一個陌生的城市。儘管北京水遠也用不着她們這樣,永遠也不需要她們這樣,尹小跳她們卻執拗地揮灑着她們的痴情。而眼前這個人,這個人為北京做什麼了呢,他卻已經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説他一開口就是畢業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難道她當真會跟一個陌生人談及自己的私事——畢業分配嗎。總之一切都不對頭。她惱恨上鋪的眼力,也惱恨自己的輕浮——她很想用這個詞來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幾分心酸,為了自己這不辨方向的將自己投擲;她亦有幾分清醒:她忽然覺得她並沒有順水漂她的青,她忽然意識到被她珍藏的依舊是寶貴的,她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們到慶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鋪,她跟不上上鋪,那就讓她這樣“落後”下去吧!
她就在這越來越清楚的思路中等來了末班車。上車的人很多,她一邊朝車站跑,一邊衝編輯咧咧嘴算是一個告別的笑。然後,她就拼命往已經很擁護的車門擠去。這當兒編輯依然跟在她後邊,顯然是要照顧她擠上車再離開的,她於是扭頭衝他喊着:“哎,你能不能使大勁兒推我一把!”他使大勁兒推了她一把,她終於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嘭”地關上了。
她站在末班車上忽然偷着笑了,她想,剛才她讓他使大勁兒推她一把,原來是她今天晚上最想説的一句話。她還想,其實這編輯是個老實人。不過她也覺到,就像她不喜歡他一樣,他也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4她並不是不想給方兢回信,她遲遲沒有把回信寫成,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封信究竟該怎樣去回。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無論如何她不能把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信看成便條。她一遍又一遍地細細讀着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着淚。她從來也沒有讀到過這麼好的信,她沒有理由懷疑寫信人的誠懇。
於是她開始給他寫回信:“方兢老師,您好。”她寫道。
接着她撕掉信紙重新開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了怯——對她又怎麼能讓自己寫出一封與方兢這樣的名人同等水準的覆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沒有這份書寫的才華,也沒有如方兢信裏那種情的準備。但就憑了這封信,尹小跳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他,她也必須愛上他。因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愛上了,被他愛上是幸運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齡,以她的閲歷,她還一時無法區別崇拜和愛,也不能判斷在虛榮心驅動下的情是怎樣快速佔了上風。在那些時候或者她還想起過大四時她的上鋪,與方兢相比,上鋪那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麼,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時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內心生活。大學時代呵,那一團團來得急、去得快的熾熱。
她便又一次開始給他回信,卻始終只是那幾個字“方兢老帥,您好。”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輪電影的影院看他的電影,與銀幕上的他相會。她傾聽他的聲音,研究他的五官,體味他的表情。她力圖使勁記住他的相貌,但當她回到家裏躺在牀上,卻發現她本就忘記了他的長相。這使她害怕而又焦慮,還伴有不祥的預兆;第二天她空兒再去看電影,她死盯着銀砧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個失散的親人。她還是寫不成回信,卻在辦公室接到了他的電話。
那正是編輯部人最全的時候,主任對她説:“尹小跳,你叔叔的電話。她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立刻就聽出了他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不由分説地。有點兒生硬地、一口氣地説了如下一段話:是尹小跳同志嗎?我是方兢。我知道你辦公室裏人很多,你不要作聲,不要叫我方兢老師,你只聽我説就行了。我已經回到北京了,沒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電話,很可能你正在心裏笑話我是個不識趣的人。但是請你聽我説完,不要放電話,也不要怕我,我並不想對你無禮。我只是想看見你,聽我説——這幾天我在北京飯店開會,你能個能找機會到北京來出差組稿,我知道很多編輯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來,我們見見面,我把我在會上的電話告訴你。你不用馬上回答——當然,我又特別想聽到你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你還是先想一想。最後我還想再羅嗦幾句:我知道我這樣子看上去很不冷靜,但我有點無法控制自己,這在我來説是非常少見的,可我寧願相信我的直覺,所以請你不要輕易拒絕我,不要輕易絕我。現在我念電話號碼,你能不能記一下,你能記住嗎…
她的數字概念很差,但對方兢的電話號碼,她只聽他説了一遍就牢記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北京,在北京飯店他的房間裏見到了他。當她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她覺得他的個子比第一次見他時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個子的人一樣,有一點點駝背;不過這並沒有遮掩他的風度,他那為大眾所知的帶點兒傲氣和滿不在乎的形態。尹小跳想念自已走進他的房間時是個自然的,這不自然彷彿也傳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對她笑着,但顯然已沒有研討會上那談笑風生的灑神情。
他給她倒了一杯茶,卻不知怎麼把茶水漾出來燙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給燙了。電話鈴又響個沒完——名人就是這樣啊,老是讓電話追着。他不斷接着電話,臉不改心不跳地對電話裏的人撒着謊:“不行啊今天不行,現在’!現在更不行,我馬上要去看樣片。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吃‘大三無’…
尹小跳坐在沙發上靜聽着方兢的謊話,覺出一種親近的默契,也許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新奇。她謝他這一串串練而又油滑的謊話,謝他為她拒絕着他(她)們。那是他為她而撒的謊,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來放鬆起來,正是別人的電話給了她一點兒緩衝的餘地。
終於打完了電話,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來。他蹲着,和她面對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態卻是自然、樸實的,像一個在田野裏待莊稼的農民;像一個大人常常需要蹲下來和一個孩子講話;或是一個人有時候喜歡蹲着觀察一種小動物:螞蟻或者金龜子。以他的年齡和他的身份,他這樣蹲着還呈現出一種孩子式的頑皮。他蹲着對坐在沙發上的尹小跳説,要不然咱們還是出去吧,這些電話得人心亂。
他們出了房間,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們選擇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的木煙斗。有一個短暫的靜默,還是他先開口。他説,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她説,我很尊敬您,我喜歡您的電影《美麗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樣…也就是説,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很敬佩您的才華,在編輯部,您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