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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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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風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newton-john的“ifyouloveme,letmeknow”仍在錄音機裏播送出來,蕩逸在房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走…”壁上的時鐘,顯示着中國同學音樂晚會快要結束了。

我仍舊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無聲地、輕柔柔地灑滿一地。

“鳳姿,”昨晚,為傑和我從圖書館走向巴士站時,他那半懇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着我。

“你真不能答應明天來參加中國同學音樂晚會麼?”

“我很抱歉。”巴士從對街轉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幾十個座位只有幾個沒空着。可不是,誰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來的本地學生,也犯不着一定要在華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裏往外跑,只有我們(也許只該説我,為傑不是因為我,大概也寧願躲在家裏看書),這些家在十萬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盡快在生活費用光之前,把論文寫好的中國留學生,才不能不冒着夜深雪重,冷得滿臉發痛的往圖書館裏鑽。

“你不是説過喜歡聽人彈結他嗎?”為傑還未放棄對我遊説。

是的,我喜歡聽人彈結他,從我十歲開始,就喜歡聽人彈結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會采到哪兒去。”為傑微微垂着頭,眼睛看着鼻子説:“但,我的確是誠心誠意,認認真真的學了一整年結他。”那聲音低沉得似乎只預算讓他自己聽到。但,已足夠使我的心忽地濃縮搐起來。我別過頭去,滿眼是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靜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來的心境。

“別誤會,我不是勉強你。”為傑以為我的沉默意味着不悦。

“沒有,為傑,你知道,什麼人都勉強不了我。”我顯然帶點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那麼,你是考慮改變心意了?”沒想到一個這樣細微的安舉動,也能使他再雀躍起來。

“沒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車子快到家門了。

“你也該知道,我不輕易改變心意,有時,甚至自己想改變也不能呢!”這回是我的聲音低迴得只有自己聽到,剛放寬的心又收緊起來。

為傑望着我,默默無言,永遠是那張沉鬱而滿懷心事的臉。自我認識他以來,兩道不誇張的濃眉,總是黏結在一起,難得的分開幾分鐘,又聚攏回去。這也許是我該負的責任。

本來,初認識他時,為傑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洋溢着的是年青人應有的光彩,嘴角總帶半點笑意。一雙適中的眼睛,透視出定量的自信與滿足,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醫科留學生,有的是可見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痴痴地跟在背後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沒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動情,他應該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專愛作人,抑或是有意顯示公平,似乎並沒有輕易放過為傑的打算,正如沒有準備放過我,甚至在遙遠一方的霈一樣。

能怪我嗎?是我的不是嗎?每當我為此自疚一點兒時,總會立即聯想到自己來。迢迢千里,獨個兒飄飄泊泊的留在異邦,為的是那見鬼的博士名銜嗎?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來,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繩子。

“好好彈你的結他,我相信你會贏得很多掌聲的。”我最低限度還是應該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聲大抵不會屬於我的。”他苦笑一下:“這學期新來的一位藝術系教授,也要參加我們的音樂會,聽説他的結他極了。”

“是嗎?”我不經心的應着。巴士再轉一個彎,便是我家門口了。

“你沒聽過同學説起他嗎?人師得很,鋒頭也蠻勁,名字叫什麼傅若文的。”車子猛地轉了一個彎,我雙腳一軟,差點沒跌撲到為傑的身上去。下了車,腳踏在地上時,軟綿綿、輕飄飄的,滿腦子白茫茫一片,像這兒的雪。

漫天風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壁上的時鐘是九時多了。

我拉開衣櫥,伸手取下一件米白的裙子,換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舊深藍大衣,拿起母親最近織好寄來的紅羊領巾。母親的手工多細,就跟機器打出來的沒兩樣。紅的冷領巾,她心裏的我,還總是逗留在孩童時代,沒有小女孩不愛紅,我又豈能例外。

那年,我十歲。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響着。我從起牀後一直躲在房裏,摺好在三大值屜裏的衣服都給我從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出來,穿穿這件,試試那套,總還不能使我完全滿意。

“孩子,你比十八歲的姑娘還難侍候了。看,扔了滿牀滿地的衣服,還沒選上一件。”媽媽站在房門笑着埋怨我“反正我們不是要上哪兒特別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賀賀年便回來,隨便一點兒成了。”我沒好氣的瞥了媽媽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贊她聰慧會看人心,怎麼就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不知道一點點?

“你不如就穿那紅襖子吧!”媽媽有點不耐煩地給我出主意了“你皮膚白,配紅的蠻好看。”結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紅到傅家去。

花紅懊子,配紅褲子,腳上踏白襪,穿進過年前爸爸買給我的紅鞋兒,再加上搖晃在腦後的兩條辮,辮上的紅蝴蝶結,活潑得像真要飛離我的松辮。

暗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姐、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説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