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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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是拍電報的地方!”
“電報是什麼東西?”
“噢,噢,就是郵局,郵局在哪兒?”老人聽懂了:“油局?油局有、有!不過,我們鎮上叫糧行。糧行裏賣油,有上好的豆油,也有小磨香油,只是價錢貴了一些…”劉易華哭笑不得,起身走出了茶館。
走到分界街上,他才覺出了自己的無知:這麼一個破爛落後的小鎮,哪會有什麼電報局呢?看來,要想在這個鬼地方將這份電訊稿發出去,只有通過大華公司了。而大華公司是此次慘案的責任者,這幫欺壓勞苦民眾的害人蟲,能允許他將這種內容的電訊稿發出去嗎?恐怕不行。
那也得試試。
劉易華從省城趕赴田家鋪之前,曾就此次慘案的探訪、報道問題和報館的主筆先生進行過磋商,就全面地、真實地報道慘案一事,達成了一致的認識,主筆先生認為:此次大華慘案是有代表的,在一定程度上集中體現了中華民國現行資本制度的野蠻和殘酷,故,報紙應不遺餘力,排除一切障礙,予以客觀報道,以期引起北平徐世昌政府及有關各方的注意。《民心報》要體現民心、民意,對勞動界的苦況、慘狀,一要呼籲,二要聲援…
《民心報》自前年創刊以來,一直極為關注勞動界的情況,曾相繼報道了省城人力車車伕罷工,長江機器廠勞資糾紛,省內漆業工人請願等消息。去年五月,北京學生首先呼出“取締二十一條”的口號後,舉國為之震動,罷工,罷課,罷市接連不斷,《民心報》也大都予以報道。也正因為這樣,劉易華才在今年一月和《益世導報》的主筆鬧翻之後,投到了它的門下。
現在,《益世導報》的特派記者郝文錦也來到了田家鋪,劉易華認定:《益世導報》的應聲蟲們,又要為掩蓋大華慘案的真相,歪曲窯工生活現狀絞盡腦汁了,所以,他得努力,他得儘快地將真實情況報道出去!決不能讓《益世導報》先聲奪人。
劉易華離開茶館,沿着分界街走進了大華公司的大門,徑自闖進了公司的公事大樓。在大樓的門廳裏,他撞見了剛剛認識不到六小時的公司協理陳向宇,他將他攔住了:“陳先生,我正要找你!”陳向宇笑了笑道:“什麼事?”劉易華從西裝口袋裏掏出那份急待發出的電訊稿:“我想借用一下貴公司的電報機,將這份電訊稿發到省城。”陳向宇接過電訊稿看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唔,這事恐怕不行!鎮守使張貴新旅長傳下話了:任何有關礦井災難的新聞電訊,一律要經鎮守使署檢查,否則,不得拍發。”劉易華冷冷一笑:“豈有此理!張將軍這樣做是違法悖理的!我《民心報》乃經官方許可的合法報紙,有權報道災變情況!”
“是的!是的!劉先生言之有理,可現在事情尚無結果,窯民情緒波動,騷亂一觸即發,在此情況下,暫緩報道,也是不得而已!張鎮守使是本地最高軍政長官,對地方局勢負有嚴重責任,故不能不謹慎從事,乞請先生鑑諒!”劉易華怔了一下,又問:“所有報紙記者的稿件都要檢查麼?”
“是的!都要檢查!不過,張鎮守使是理解諸位苦衷的,他將每晚派人向你們通報事態的發展,你們可通過鎮守使署發佈的新聞,向外界報道…”
“這是掩蓋事實!壟斷輿論!”劉易華大聲嚷了起來。
“別吵,劉先生!別吵!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和鎮守使署的人談!”
“我要面見張旅長!”
“可以,只要他願意見你!他在二樓議事廳,如果你能上得去,就去找他吧!恕不奉陪了,我還有要事要辦!”陳向宇轉身走了。
劉易華鬱郁不快地將電訊稿重新到口袋裏,恨恨地想:萬惡的資本階級就是這樣勾結軍閥、勾結腐敗的政府,與勞動界的窮苦民眾為敵的!他們壓榨勞動民眾,盤剝勞動民眾,竟不許民眾們發出一聲痛苦的呻!這個罪惡的國度簡直像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勞動民眾除了在這桶裏掙扎外,別無出路!即便死了,世人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死的!在世人的眼裏、在那些老爺太太們的眼裏,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這不行!他劉易華有責任,有義務把這裏已經發生的一切披出去!他劉易華就是要竭畢生之力來為勞苦民眾疾呼,打破資本階級對輿論的壟斷!
他決定面見鎮守使張貴新,對其非法的新聞管制提出抗議!
他正了正脖子上的緞子繡花領帶,將領帶向襯衣的領口上緊了緊,一掃臉上的憂鬱和不快,抬腿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在二樓的樓梯口,幾個持槍兵士將他攔住了:“站住!鎮守使張旅長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二樓!退回去!退回去!”劉易華卻不退。他想説明自己的記者身份,可轉念一想,覺得不妥。這位鎮守使眼下提防的就是記者,説出自己的身份,也於事無補。
他靈機一動,很威嚴地道:“我是農商部礦政司的,上午剛到此地,就住樓下,你們不認識了?”
“噢!噢!得罪!得罪!請!先生請!”劉易華目不斜視,認準議事廳的大門,徑自走了過去。
第27節封井之事大門虛掩着,議事廳裏坐滿了人,農商部特派全權涉員劉芸林——一個年約五十歲的蓄鬚老人正滔滔不絕地説着什麼,身着軍裝的鎮守使張貴新桿筆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靠着大門附近的一側,坐着大華公司的總經理李士誠、副總經理趙德震、總礦師王天俊,另一側坐着省實業廳李炳池、池銘歷等一批官員,縣知事公署的一幫長袍馬褂們也散見其間,小小議事廳裏幾乎集中了處理這場災變的各方面的首腦人物。
一推開大門,劉易華便覺着這裏氣氛很不一般,似乎這裏正醖釀着一個重大陰謀;而且,他本能地預到,這問題勢必與田家鋪勞苦民眾的切身利益有着重要的關係,他覺着很有必要把這裏的一切完全清楚!
他放棄了向鎮守使張貴新抗議的打算,坦然地走進了議事廳,在大門一側省實業廳官員們身後的一排木椅子上坐下了。木椅上還坐了一些人,這些人中的一個瘦子在他坐下時,向他點了點頭,他也向他點了點頭。
農商部特派涉員劉芸林還在説,一邊説,一邊呷着茶。劉易華覺着這位農商部的欽差大臣簡直像個太監,他聲音細聲細氣地,再加上一口蘇北話,聽起來頗為費力。
“…諸位,我剛才説了,我們要理智、要清醒、要正視現實。現實是什麼狀況?現實是遇難窯工已全部喪身井下!這不是憑空的臆想和猜測,而是營救隊兩次深入井下後作出的結論。關於營救情況,在座諸位比鄙人更清楚,鄙人就不多説了。因此,我想提醒諸位,此次研討的中心議題,不再是人員的營救問題,而是如何保住田家鋪煤田、如何撲滅這場地下大火的問題!眾所周知,田家鋪煤田屬無限級,煤質之優為舉世公認,設若我們不能迅速而有效地制止地火蔓延,田家鋪地下的這塊無限級的煤田就會遭到徹底毀滅!為此,農商部特派鄙人趕赴至此,以示關注,望諸位在提出高見時注意到這一點。”劉芸林説完了,開始在沙發上點煙。
劉易華十分震驚。他萬萬想不到,代表政府的農商部竟然這麼冷酷無情,竟然為保住地下這無生命的煤田,置一千餘名窯工之生死於不顧!這真是一個傷天害理的陰謀,搞這種陰謀的人,搞這種陰謀的政府,都屬於被打倒之列!
“我…我説兩句!”大華公司總礦師王天俊站了起來“兄弟我…我想提請政府考慮,現在…現在就放棄對井下窯工之營救,是否為時過早?災變自二十一夜發生,迄今不過五天,或許地下尚有活着的工人?況且,按一般情況來説,就科學之觀點來看,五之內,人是餓不死的,若是有水,甚至可活至十以上…我們可否再進行一些營救之努力?”
“廢話!如何努力?怎麼營救?王先生,請立即拿出一個方案來!”省實業廳官員李炳池坐在沙發上不耐煩地話道。
“我…我…我想,至少,至少我們可以暫不封井,留下出井口,如有活着的窯工,他們會爬上來的…”李炳池又道:“那我問你:這五天以來,有幾個遇難窯工從井口爬上來了?”
“有…有三個,據我所知有三個。”
“這是哪一天的事?”
“大概是五月二十三號的下午。”
“請問,今天幾號了?現在井下是什麼情況,你知道麼?大火燒成了什麼樣子,你知道麼?”
“可…可這是千餘條人命呵!”李炳池霍地站了起來:“總礦師先生,你現在想到千餘條人命了!災難發生之前,你們幹什麼去了?不是你們將窯工生命視同兒戲,何以釀出今大禍?!”李炳池緩緩轉過身子,兩隻眼睛冷峻地環顧着眾人:“諸位,據通風、爆炸排水及各方面有關專家鑑定,田家鋪井下之遇難工友已全部死亡,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瓦斯、煤塵的兩次爆炸和由此帶來的大火,間接原因是大火燃燒後的煤氣窒息;因此對人員的營救已是徒勞無益。對此,我很沉痛,我為這一千零二十一名窯工弟兄的死,到極度悲哀。死去的,已經死去了,但我們必須為活着的人、為這塊無限煤田、為我們災難深重的國家想一想。我贊成劉老的意見,我們應該立即採取斷然措施,阻止這場毀滅的大火繼續燃燒。我考慮了三個方案:其一,封閉井下各主要巷道,將燃燒區和非燃燒區隔開——但是,據第二次探測的情況來看,這一設想似乎已不可能,因井下保險煤柱和井口設施已大部燒着,我們已失去了時機;其二,引黃河故道之水灌入礦井,使其全井淹沒,從本上斷絕火災——但這一方案實施起來,困難很多,需挖掘一條長達五里的排水溝,建立兩個臨時泵站,這個工程非三五可為。因此,我們只能採取第三個方案,也是惟一的方案:在地面封閉井口。包括主井井口、副井井口、風井井口、斜井井口,不能使一絲空氣透入地下。這樣,地下的空氣燒完之後,大火便會逐漸熄滅…”劉易華恍惚自己是在做着一場可怕的噩夢。一瞬間,他有一種很壓抑的覺,彷彿他自己被封閉在深深的地層下了,他到氣悶,到窒息,他兩眼暴突,恨恨地盯着李炳池冷酷的臉膛,心裏咬牙切齒地狂呼着:殺人犯!殺人犯!你們都是殺人犯!
他想掏出筆記本,把這些殺人犯的話、把這些殺人犯的醜惡嘴臉都勾勒出來——他甚至已將動得發抖的手伸進了西裝的上衣口袋裏,可他終於沒把筆記本掏出來;他怕引起與會者的注意,壞了自己的大事。
那個不可一世的李炳池還在接着講:“鄙人以為,封閉礦井的工作刻不容緩,必須立即着手進行!此舉,可能會引起窯工們的誤解,甚至會引起局部騷亂,對此,我們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要制定出有效的防範措施。首先,在封井的準備及實施期間,要嚴格保密,不能透風聲;與此同時,我們要竭盡全力做好窯工代表及地方人士的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施之以仁愛,以期通過他們,穩住民心。其次,李士誠、趙德震先生必須代表大華公司,就傷亡窯工的撫卹、賠償問題,立即和窯工代表團進行談判;在談判的最初階段,政府方面不宜介入,如雙方不能達成一致協議,政府方面將出面進行仲裁。再次,張部的弟兄們,要做好制止騷亂的充分準備!我要講的就是這麼多!”李炳池坐下了。
“諸位看看李專辦的計劃中還有哪些不妥之處?放開談嘛,嗯?諸位不必有所顧慮,嗯?”劉芸林躺在沙發上,腦袋頻頻環顧左右,以徵詢的口吻道。
“我説兩句吧!”身着黑暗花綢布長袍的縣知事張赫然託着沉重的水煙壺站了起來,站起之後,先極動人地在圓乎乎的臉上製造出一團謙虛的笑,而後頗為憂慮地道:“李專辦既為政府官員,又是礦務專家,對他的意見,卑職不敢妄加評論,但只是有一點,我想提請諸位注意:田家鋪雖為彈丸小地,卻歷來多事,民風獷、剽悍,民喜佩劍以自衞,家有炮銃以防賊。昔,胡、田兩大家族世代械殺,死人無計,後經曾文正公幾番公斷,方才使之漸平息。卑職到任寧陽已逾七載,深知境內民眾之刁潑獷蠻,因此,卑職以為,封井之事,還要慎而再慎!如因封井而釀發大規模騷亂,危及地方治安,卑職吃罪不起!”張赫然將難題拋出之後,安然坐下了。知事大人只希望地面平安,至於其它事情,用不着他來心。
“是的,是的!張知事的顧慮也不無道理,可是這封井之事…”沒等劉芸林説完,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便站了起來,他鄭重其事地聲明不願立即封井,他認為萬一窯民不能接受,釀成變,其後果不堪設想:“…李專辦、張知事都言之有理。井確是要封,可兄弟以為,封井之事須暫緩實施,務必取得窯工們之認可。為此,我想在封井之前,和鎮上胡貢爺、田二老爺面商一次,爭取得到他們的諒解。這兩位老先生,乃當地紳士,號召力極大,如他們不同意,事情就不大好辦,恐怕要出亂子。”
“他們會同意麼?”
“這…這要談談看,也許…也許…”這時,李炳池也十分動地站了起來:“李總經理,不必了吧!萬一走漏風聲,他們領人鬧起來怎麼辦?況且,我們現在不是在談論什麼遙遠的計劃,而是在研討如何撲滅這場還在燃燒的熊熊大火!水火無情,這句話諸位想必都記得?!我們可以等待,可大火不會等我們!我再提醒諸位注意一個嚴峻的事實,田家鋪井深只有一百餘米,在着火的煤層之上,清末開過不少小窯,地層的自然密閉情況原本不好,如果我們不立即採取斷然措施,大火燒至眾多小窯上面,我們就無法封井,大火就會永無休止地燒下去,直至這塊煤田化成灰燼!”劉芸林也被李炳池的話震動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下定了決心:“我看就這樣辦吧,立即進行封井的準備工作!保護地下資源不遭毀壞,是政府的責任,我劉某代表政府、代表農商部對此事負責!如果蠻頑窯民不聽勸阻,聚眾滋事,就由張旅長來對付!國家大計不能屈從於一幫刁頑百姓的阻撓!國家之利益,亦即百姓之利益,故而,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張旅長,你的意見如何!”張貴新筆直地立起,着凸突的肚皮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軍隊以維護國家利益為宗旨!本旅長願聽從政府調遣,維持地方秩序,彈壓可能發生的一切騷亂!”
“現在駐紮在田家鋪的兵力有多少?”
“一個團。如情況危急,本旅長還可將駐守寧陽縣城的一個團調來。”
“好!”劉芸林當機立斷道“封井之事,明開始,散會之後,各方面立即着手準備…”這時,劉易華再也呆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跑出會場大哭一場,為窯下那千餘冤魂、為苦難深重的勞動界民眾!他悄悄地離開了座位,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