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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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證實了田東勤的猜想頭進院子東廂房的燈光亮了,隨着“吱吱啞啞”的一陣聲響,田大鬧從門縫裏看到,打更的三表叔披着件藍布對襟小褂,抖抖顫顫地端着一盞燈從東廂房裏出來了。盞中的燈火忽閃忽閃,把他那佈滿皺紋的核桃皮似的臉膛照得通亮。
“誰呀?”
“三表叔,是我!”三表叔拉開了大門的門閂:“哦,是大鬧!麼事?”
“我…我…我找二老爺有…有事。”三表叔打了個很響亮的哈欠:“麼事不能明個説?這深更半夜的!”
“三表叔,我…我有急事,煩請您老給叫一聲,或許…或許二老爺還沒睡倒哩!”
“唔,我去瞅瞅!”三表叔嘴裏咕嚕着,端着燈進了二進院子。
望着三表叔彎曲的脊背,田大鬧突然後悔了,我,這是昏了頭還是咋的?半夜三更闖到這裏來了!你這會兒把二老爺從睡夢中攪醒,能應允的事,他也不會應允的!即使他沒睡倒,正在八仙桌旁和什麼人談經論道,倘或是在那裏看書寫字,你也不能打攪他;二老爺雖然以仁義之心待人,面慈心善,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隨便可以打攪的!
他有了一些惶惑,想轉身溜走。
然而,就在這時,那場災難發生了。腳下的土地猛然晃盪起來,田家大院的門窗“嘩嘩”亂響,他身後的門樓子晃了幾晃之後“轟隆”塌下了一角,飛落下來的泥灰磚瓦險些撲到他身上。
他聽到了一種沉重的、像悶雷滾過山谷一般的轟隆隆的聲音,他不知道這聲音來自何方,奔向何處,反正,他聽到了這種聲音,這種神秘而可怕的聲音。他覺得這聲音時而在他頭上的夜空中繚繞,時而在他腳下的地層深處湧動。
他把一切都忘了,包括他的愧疚和後悔,他甚至忘記了他來這裏的最初目的。事後,他還堅持認為,這是天意,是天意讓他三更半夜來到了二老爺的家院,專為了把二老爺從災難之中搭救出來!
他不再猶豫,一邊亮開嗓門大喊:“快起來!都起來!地動了,快起來!”一邊徑自闖進了二進院子,闖進了二老爺的卧房。
在二老爺的卧房門口,他首先看到被震倒在地的三表叔。他沒顧得上去扶他,卻一把推開二老爺的房門,把正在點燈的二老爺背出了屋子。隨後,二也又喊又叫地逃出了屋子。
這時,二進院子裏已擁出了許多人,二老爺的幾房兒孫、看家護院的家丁、長工們滿滿站了一院子。他們驚恐的眼睛裏同時看到了大華公司上空那團可怕的大火,看到了猛烈燃燒的大井井架,看到了井架上的木頭帶着熾黃的火苗在爆炸聲中,在漆黑的夜空中四處飛落…
在公司裏包大櫃的田東勤——二老爺的遠房兄弟,田大鬧的遠房大叔,第一個得出結論:這不是地動,這是礦裏的髒氣爆炸。
就在這當口,那驚心動魄的汽笛聲長鳴起來,確鑿地證實了田東勤的猜想。
“走!大鬧,快去看看!”二老爺披上衣服,在一幫家丁的簇擁下,走出了家院,和滿街子人一起擁到了分界街上。
這時,寬約兩丈的分界街上擠滿了驚恐的人羣,他們當中有老人、孩子、媳婦、後生,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凝聚着焦慮和期待。哭聲、喊聲、撕人心肺的慘叫聲、夾雜着夜空中震顫的汽笛聲,把整個田家鋪鎮攪得天翻地覆。
沒有任何人指揮,沒有任何人引導,分界街上的人水般地向大華公司方向湧去,彷彿咸豐元年黃河決口一樣,帶着淒厲的喧囂,帶着淹沒一切的頭,瘋狂地漫進了大華公司大門內…
那騷動不安的夜,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和一個早已失去了男人的年邁寡婦最先葬送了命,他們被瘋狂的人擠倒,來不及爬起來,便被無數雙腳活活踩死了…
胡貢爺胡德龍卻偏巧在那夜跑了肚子,他認定這是受了鎮議事會議長張大頭的陷害。張大頭這狗的是寧陽縣知事張赫然的親侄子,而張赫然和田東陽的關係又非同一般,由此即可斷定,萬惡滔天的田氏家族也參與了這場陷害之陰謀。胡貢爺此刻想想,還是覺着後悔,那當口,他説啥子也不該去吃那罐酸黃瓜!甭説那罐酸黃瓜是從揚州帶來的,就是他媽的從什麼“爪哇國”帶來的,也不該吃!眼下,是民國了,大夥兒都在“政治”這酸黃瓜裏焉能沒有“政治”陰謀?倘或張大頭事先串通了田東陽,在酸黃瓜裏下了毒,胡貢爺這條老命不就白白葬送了?!是的,得防着點哩!
或許——或許陷害胡貢爺的並不是酸黃瓜。如果不是酸黃瓜的話,那麼,必是那碗肥大腸了。想想唄!就着酸黃瓜,而又帶上肥大腸,再加上那味道不正的高粱燒,其計劃是何等的周密,陰謀是何等的毒辣?你讓胡貢爺如何提防,如何警惕?!總不能不吃不喝吧?不吃不喝,那分明就是瞧不起人了,胡貢爺身為胡家的長輩、德高望重的副議長,總不能這麼擺譜兒、拿架子吧!吃!拼着命也得吃!這一切都是為了“政治”胡貢爺近期的“政治”是在田家鋪鎮把田東陽的鎮董事會會長的位子給搞掉,不管這位子給誰坐,反正不能給田東陽坐!為此,他才和張大頭聯合了,在張大頭的書房裏秘密進行了長時間的“商榷”他聲明:胡家和客籍鄉民,一致擁護張大頭來做這董事會會長,因為,只有張大頭做會長,一碗水才能端平,他胡貢爺才臣服,否則,哼!
這意思是極明確的,胡貢爺在胡氏家族和客籍鄉民、窯民中號召力極強,只要胡貢爺一發話,這田家鋪的分界街上又得多幾具乃至幾十具屍體,一場械鬥勢必就在所難免!田家的人不是罵他胡貢爺是凶神、是殺人魔王麼?他就是凶神,就是殺人魔王!不這樣,胡氏家族何以在這塊土地上立腳?!這他媽的全是田家這幫混賬東西出來的!
胡貢爺四書五經讀得不咋的,八股文寫得也不順溜,可卻自認為了不得,據説是文武雙全哩!文武雙全的人自然要搞搞“政治”況且,搞“政治”又是樁熱鬧的事,貢爺生愛熱鬧,過不得平靜的子,自然要搞搞“政治”的。從政治的角度來看,貢爺覺着,這個世界總得接二連三地出點什麼事兒才像話,他才能趁機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顯出自己的不同凡響之處的,他的“政治”才能功德圓滿。想一想唄,捻黨出身的胡家,居然在大清年代裏出了個“貢生”——甭管是捐納還是考取的,反正是“貢生”該是何等的榮宗耀祖呵!就憑着這一條,田家鋪的董事會長也非他莫屬!
自然,這意思在張大頭面前不能出來,胡貢爺懂韜略哩!胡貢爺的頭腦決不像田東陽想象的那麼簡單,也決不僅僅只會殺人鬧事,胡貢爺一沾上了“政治”便聰明得多了。胡貢爺是要借張大頭、借張大頭的二叔縣知事張赫然之手,搞掉田東陽,自己當一當董事會會長!
於是乎,談得投機,談得痛快,談到了很晚,他便在張大頭府上吃了一頓飯;於是乎便受了陷害,便跑了肚子…
那夜,胡貢爺往屋後的茅廁跑了三次。
第三次在茅坑的石階上蹲下的時候,肚子裏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供排了,只是一陣陣地疼痛。他在石坑上蹲了半天,待那一陣陣疼痛過去之後,便提起褲子準備回房躺下。剛出茅廁,走到前院的花圃旁,他便被那來自地下的猛烈震動摔倒在地上。
一時間,他沒意識到這是災難,他以為是自己身體虛弱,力不能支,被什麼東西絆倒的;後來,又更加深刻地懷疑起張大頭,斷定自己是中了毒,受了嚴重的陷害。他忽然有了些後怕,覺着不該在張大頭面前説得那麼多,言多必失,想必他已酒後失言,暴了心跡,惹起張大頭的嫉恨,因而才…
他躺在地上喊了起來:“來人呵!來人呵!”不知究竟是他喊醒了家裏的人們,還是來自地下的轟轟烈烈的爆炸攪醒了這個大户人家的好夢,滿堂兒孫和家丁、僕人都跑了出來——卻沒有一個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們都在那兒驚慌地東張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