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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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裏人煩躁得要命,父親的呻聲更大了。他有時火氣大極了,一腳就把桌子踢翻。這時候全家人都不敢吭聲,只悄悄換着眼。大青每逢這時就貼緊了老爺爺或我,一直盯着那個人。有一次他睡在那兒,它不知為什麼要走過去,我們要阻止也晚了——它輕輕地吻了吻父親垂下來的一隻手。
父親突然被癢了,忽地跳起,摸起一子就打。大青躲過了第一,吼着跑開。老爺爺忿忿地叫了一聲:"老爺!"父親扔了子,尖利的目光硬硬地掃了老爺爺一眼。老爺爺躲進他的屋子裏去了。
我説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挨一場暴打。他比鐵還要硬的大腳踩着我的後背、胳膊,有時甚至就踩在我的頭上。我想這個人是快死了,再不也要瘋了——我會忍受下來,可是我的仇恨正因忍受而成倍增加。
小茅屋裏有了我哀哀的哭聲。可是有一天這聲音猛地止住。從那以後大概再沒人聽到小茅屋裏有人這樣哭泣了。
——那天我哭着,怎麼也沒法停止。外祖母走出去,一會兒又轉回來。她對在母親耳朵上説了幾句,母親就過來牽了我的手。我們一絲絲挪到門外,沿着院牆轉到拐角那兒——我和母親都看到了,屋後正站了一個背槍的人。他正在聽着什麼呢。
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有人認出我,而這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他們伸手指點着,説這就是那個人的兒子,他住在一座小茅屋裏…不知多少人看到了被繩子拴起的父親,如今只要有集會,只要是人多的地方,比如十幾裏之外有一個大集市,也一定有人前來押走父親。
老爺爺和外祖母、母親,只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也一定有人大聲地議論他們。
這年冬天,老爺爺病倒了。他痊癒得很慢,後來身體衰弱得幾乎不能再做什麼。我記得清楚,一天早晨老爺爺在院角的一棵桃樹下奮力刨着,身旁是轉來轉去的大青。媽媽和外祖母都發現了,只是一聲不吭地看。父親被什麼驚醒了,也從窗上看。沒有一個人去阻止他,都覺得這事很怪。土還凍着,老爺爺刨了好長時間,又伏下身子掏。我終於忍不住,過去幫他。他弓着的長長軀體把小小的土坑遮住了,我什麼也看不見。
老爺爺掏啊掏啊,掏出了一個油布包。那包輕輕一扯就碎了,出了一個瓦罐。大青如釋重負地抿着嘴巴。
老爺爺把瓦罐抱到自己屋裏,我跟了進去。瓦罐被蠟封了口,打開,是一些花花綠綠的錢幣,其中還有少量硬幣。我驚喜得叫了一聲,老爺爺捂了一下我的嘴巴。
他把數了又數的錢幣包上,給外祖母説:這是當年老爺給他的,他知道後會用得着,只花掉了很少一點點,其餘的都在這裏了…外祖母愣得半天不吱一聲,淚水嘩嘩落進了衣襟。她説:"你多麼傻,多麼傻,這錢放到今天已經用不上了,朝代換了…你該一直把它埋在桃樹下啊…"老爺爺不解地睜大了眼睛:"新鋥鋥的錢票嘛,咋就不能用個?"外祖母哭過了就把錢收起來,再不説什麼。
老爺爺突然説:"我要走了——回老家去了…"誰以前聽説他還有個老家?誰都把這事兒忘了,只知道他是一個孤兒,沒有親人。外祖母一遍一遍挽留,他還是説走:家裏男人回來了,我就該走了,落葉歸哩…
外祖母發了脾氣,這樣他就再不説離開的話了。
這個場景我是親眼看到的,今天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那以後老爺爺再未提離開的事。我當時聽了心噗噗的,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這兒失去老爺爺會是什麼樣。他若離開,那麼大青也會跟了去,從此小茅屋的生活將變得更為可怕。我在心裏祈禱:你可永遠永遠不要離開這個可憐的茅屋啊。
可是一天早晨,我起來後發現全家都有些慌。老爺爺和大青都不見了!外祖母和媽媽急得嘴發紫,就連父親也急急尋找。媽媽喊起來,沒有一點回應。我跑到老爺爺屋裏,發現到處都擦洗得乾乾淨淨,只有他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見了。我哭出了聲音。媽媽給我揩了揩臉。
父親領着我們全家到荒野上去了。
我們想他一定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領着自己的狗離開的。
從一大早找到了太陽昇空,又找到了黃昏。
到處沒有他的蹤跡。媽媽問外祖母:老人的老家在什麼方向?外祖母也搖頭。我們失望地穿過大片莽野,背向着落的方向走去。後來父親突然聽到了一陣哀嚎聲——我們也都聽到了——那是大青的聲音嗎?
大家着那聲音跑去。越來越近,真的看到了大青。它也看到了我們,瘋撲過來,跳躍着哀嚎着趕在前邊,領我們飛跑…
接下來我看到了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悲慘場景:一叢橡樹下,老爺爺躺在了那兒,後背還揹着一捆布卷。他停止了呼。
我們就這樣永遠失去了一個老爺爺。
這是我心中裝下的最為可怕的故事了。我每想一次這個故事,心上就要增添一道深皺。可是我怎麼能夠遺忘?
我在園藝場子弟小學的子也越來越難過了。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學校,林場和村子的孩子都在這兒上學,他們幾乎沒有一個不認得我這個倒黴的夥伴。我的厄運不斷降臨,無緣無故的欺辱、各種歧視,都讓我無法忍受下去。我哀求媽媽:讓我回家來吧,我會在自己家裏學得比他們好…媽媽不同意,父親也不同意。
有一陣學校裏還模仿外邊的大人,像對待父親那樣對待我。我不止一次帶着遍身創傷回到家裏,外祖母就一整夜摟着我哭…我在那樣的夜晚只想一個問題:人怎樣才能早早地、比較不太吃力地死去?
也就在這期間,我的母親險些離開了我們——她先一步嘗試了我考慮過的問題,只是沒有成功。別再回想那些可怕的場景吧,我暫且把這一事件忘記吧…因為小茅屋裏的不幸太多了,太多了,我相信只要我和外祖母,甚至還有父親——只要我們還在熬着,母親就不會離開我們…
大約就是在母親出事的第二年深秋,外祖母去世了。
這又是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想想看吧,我竟然失去了老爺爺又失去了外祖母。
她是絕望悲痛而死。這之前她經歷了老爺爺的死,母親的事情,還有…她太倦了,已經無力再等待了。許多年前,她曾經忍受了外祖父遇害後的巨大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