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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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問"好像並非"阻止",因為還是眼看着一個又一個人被傳訊。終於有人忍不住了,直接去找那些騷擾者的頭兒。
誰知對方的回答是:我們從來沒聽説這種事兒!
這真是奇怪了!但憑經驗分析一下,這麼多人被傳訊和短期關押,絕不可能是"瓷眼"私自搞的;可由於上邊矢口否認,又可看出這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兒。既然這樣,那我們只有毫不留情地揭。
傳訊仍然在進行,而且"瓷眼"的人叫囂:"告訴你們幾個,不好好坦白就別想溜,看來這一回有人是要進去蹲些子嘍…所長可不是一般的人,豈容隨意誹謗?"又有人通知我去那個小屋。我乾脆不理。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瓷眼"的一個跟班在大樓走廊遇到我,錐子般的目光死盯了一會兒,壓低聲音問:"您想捱過去呀?我勸你是不是主動些,免得吃後悔藥…"我直覺得拳頭髮癢。我問:"你和非法審人的那一夥兒是什麼關係?你憑什麼
我催我?
你想幹什麼?"那個人猛地往旁閃了一下,不停地眨眼,嚷叫:"這可是你説的,你記住,你記住!"他跑開了。
我直接衝到三樓,砰砰敲"瓷眼"辦公室的門。我敲得兇急,因為我聽説他的門是很難敲的;因為這傢伙屋裏常有個把女人。有人實在要找他,即便住在隔壁也要打電話…
狗孃養的,快把人瘋了,他這邊倒一切照舊。我想用腳把門踹開。直敲了三五分鐘,過來一個陌生人,黑着臉説:"別敲了,所長住院了!"大樓上人很多,常常出現一些從未見過的人,誰也
不清他們來自何方,是否佔據所裏的正式編制,分工做什麼等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都是"瓷眼"的人。"瓷眼"長期在一個保健病房佔有一套高級房間,每年都要去幾次,雖然沒有什麼大病。他在這個時候躲進去,顯然是別有用意。
果然,幾天以後有人傳出話來:所長被誹謗者氣病了,身心受到很大傷害,住院了;這一回,恐怕事情鬧大了…不嚴肅處理,所長是出不了院了…
有人照舊來傳訊,一次比一次兇。我拒絕傳訊,也拒絕上班。朋友們很少來玩了,他們都處於驚慌之中。一天深夜,一個被多次傳訊的人找到我,小聲説:"怎麼辦?壞了,他們看來非得查出一兩個人來不可…他們引着我説副所長,還有,還有你…我總不能胡編,我説關於所長那方面的事兒,其實在大樓裏都知道的,平時常有人議論…我這句話未經考慮説出口,他們立刻抓住威脅:誰説的,誰議論過?説,説,説不出就是你造謠!他們把我的話記下,還讓我按上了手印…糟了!"我安他。後來他哭了。快四十歲的男人,肩膀一
一
地哭了,看了讓人難受。我試圖給他鼓鼓勁兒,但沒用。他已經完全被恐懼所籠罩。最後還告訴一個消息:"瓷眼"的人夥同搞審訊的那一夥,目前正在搬
大樓裏一部分人的檔案!
"為什麼?"
"因為有人寫了罵所長的匿名信,他們要核對字跡——專門找了有這方面技術的人…"好長時間我的頭嗡嗡響。"檔案"兩個字一下就讓我想起了柏老的暴怒,以及他圍繞我的"檔案"做的文章——特別是想起了我的父親,我在大山裏的…我輕輕自語一句:"好吧…"
"怎麼辦?"他像個孩子一樣望着我。
我緊握着他的手…我們往前走去。天上沒有星星,陰得黑黑的。這座城市因為電力不足,疏疏的路燈像螢火蟲。北風掀掉了一個小屋頂上的鐵皮,發出了巨大的聲音。他拐過一個巷口,用衣服裹緊身子跑了。
就在我走進宿舍樓樓梯口時,正好兩個人下樓。黑黑的樓道看不清臉,他們兩個故意往中間靠了一步,擋住了我。我想側一側身子讓過他們,他們卻故意擠在那兒。這樣閃了兩次擋了兩次,我什麼都明白了。我的拳頭在衣兜內攥得緊緊的,我啊,我只是獨身一人,沒有牽掛——這個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了…靠左邊的一個飛快扭住我的手,同時用膝蓋狠狠頂了我一下。巨大的疼痛使我彎下了,差一點順着樓梯滾下去。可我最後攥住了欄杆,憋足了全身的勁兒撞過去…那個傢伙倒下了,另一個
出橡皮
打在我的背上——如果不躲閃,它就會打在我的臉上。我不顧一切撲上去,剛剛抓住握橡皮
的手,剛才倒地的那傢伙就拉住了我的腿。我倒在樓梯上,又滾動了幾下。他們一齊撲上來…
那個夜晚是我走出大山以來遭受的最重的一次體折磨。整整幾個小時我動不了也不想動,鼻子裏淌出了很多血,嘴裏也是血。我在樓梯口一直躺到了黎明。
不知何時起,那座大樓開始安靜下來。好像上邊干預了一下,那夥偷偷審查檔案的傢伙溜開了,搞傳訊的也不見了。
大樓又恢復了死一樣的寂靜。這期間有人聯名上書呼籲,o三所之外的朋友聞聽了這場騷擾大為憤慨,他們都以各種方式援助——大概是這一切才促成了眼下的結局。
但我相信,我和朋友們對此一生都不會忘卻。…留給我們的似乎比預想的殘酷十倍——我甚至來不及包紮一下傷口,就要急急地奔到我的導師病榻前了。他又一次吐血,由野外勘查營地轉回,不得不一次次到醫院檢查。"瓷眼"仍然呆在醫院不出來,整座大樓依舊充滿他的氣息。
我的導師作為副所長,在去醫院檢查時連一輛車子也要不出來。分管車輛的人笑嘻嘻地説:打招呼晚了,車都派出了,實在沒有辦法。誰都明白這是故意刁難,因為樓下停車場上小車班的司機都在那兒打撲克…當時我不在場,不知最後我的導師是怎麼去了醫院。但這的確是他生前最後一次需要動用公家車輛了,因為他接受了這次檢查之後再也沒能出院。
檢查的結果是胃癌晚期。
醫生説已經沒有希望了。我伏在導師牀前,強抑着沒有掉下眼淚。他微笑着看我,問我這一段忙些什麼?我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我不想把那些事情告訴他。傷嘛,是在黑夜中跌成的…他枯乾的手啊,那麼温暖地撫在我結了瘢痂的臉上。為了這撫摸,我會一生愛着恨着,永不遺忘。我將因為對這撫摸的回想而幸福、。我告訴他:我全知道了,老師不該這麼折磨自己…他平靜地望着我,手指
在我骯髒的頭髮中:"我原以為時間還夠用,只是有些緊,現在看…"我再也忍不住,幾乎是喊道:"老師,聽從醫生的安排吧,趕快手術吧!"他點了點頭。
大約是準備手術了。醫生又進行了一連串的檢查,然後讓人通知單位和家屬。單位的人姍姍來遲,來的是一位搞行政的副主任,從頭至尾皺着眉頭。他被醫生告知,單位需要值班的人,需要陪牀的人,他都皺着眉頭。
半天的時間,醫院裏湧來了十幾個人——他們被醫院的人趕走又湧來,哭着。更多的人從門縫望着牀上蜷成一團的病人,滿臉悲傷低下頭。醫生把大多數人都阻在門外。我提出由我自己值班,頂多再找一個人。
一直到最後,親屬也沒有來。找親屬的事兒導師既未同意,也未反對,只是嘴動了動,説出了電話號碼等等。我們都知道他與愛人分居二十多年了,一直是一個人生活…
手術的事情已經是不可能了,因為醫生們會診之後告訴,一切都太晚了。
這最後的決定使我忍不下去。我躲到走廊上哭了一會兒。
導師喊我,那微弱的聲音一傳到耳膜,我趕緊擦乾眼淚…
他的枯手伸着,伸着,我奔過去抓住了它。他的聲音越來越弱:"
…
我那些筆記全給你了,還有…"這是我所度過的最長、最艱難的一個夜晚了。疼痛開始折磨他,他忍着,儘量不發出呻
。這使我想起在野外作業時,我常常在夜晚聽到的牙齒磕打、屏氣聲,原來他早就開始忍受了。我求醫生打止痛針,一夜裏打了好幾次。他偶爾昏
,但一醒轉過來就伸出手臂尋找我…我一直伏在他的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