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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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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機會你親眼去看一眼關押老人的小小空間吧,窄窄的約有六個平米,塗了灰泥的牆壁上骯髒不堪。黑、紫的斑塊印痕到處都是,我想那是不幸者乾涸的血跡…

給我引路的那個農場老人不停地哭泣,我卻一聲也哭不出來。

老人説:他當時也是口吃老教授身邊的人,一度還是他的得意門生;他是那次活動的參與者之一。可是由於恐懼,他沒有像自己的老師那樣講出真實。

一個時代逝去了。倖存者永遠失去了他的機會,這是另一種不幸。我面前的老者淚滿面,説他當年沒有在老師身邊死去,剩下的就是苟活了——苟活也是另一種死亡,心的死亡。

他説後來時尚風氣有了變化,同來農場的人又分別被召回,去從事原來的工作,或調到別的地方。反正都能做一點與他們身份相符的事情了——這一天的到來真難啊,真是望眼穿。臨要離開農場的那一天,許多人哭得像個孩子。他説他主動提出不離開農場。"你瘋了嗎?"有人問。他回答:"以前瘋過…"就這樣他留下了。他在大家紛紛離去的那一刻突然覺得農場上該有個人來陪一下老師…

柏慧,這是我遇到的又一個到羞愧的老人。奇怪的是現在遇不到有羞愧的人了,偶爾遇到一個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會有羞愧,青年人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別重視那些有羞愧的人。這種覺往往是覺悟的結果。當一個人走在人生之路上驀然回首,發現了無法彌補的哀傷時,就會痛得彎下來。神靈昭示給人的那一點點並不難做,可是一個人卻往往做不到。然而機會完結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留給一個人的時間也就是那麼多。一個多少有點自尊的人、一個還不那麼污濁的人,最後又能剩下什麼?只剩下了一點點慚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這片荒蕪的、被遺棄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們竟然沒有多少話要説。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誰想得到這在多少年前還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風飛舞之時沙子揚到高空,一個季節過去沙丘就移動得面目全非。

誰把這兒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巒、植上了青楊、挖出了縱橫織的溝渠?是一羣身穿號衣的"罪人"。

這羣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與他結伴的大都是一些專家和學者,是當時最著名的人物。如今他們又在哪裏?

他們曾經因為擁有一個多思的頭腦而遭到仇視:而今天,遺留下來的四肢發達的人卻荒蕪了這片土地…

誰來回答呢?大地沉默無聲,那是在靜待一個回答啊。…我要講的故事本來也就是這些了。可是老胡師又給我講敍了新的內容。他的話不得不促使我用另一種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個僥倖的騙子,一個攫取了聲望和地位、養尊處優的庸俗之徒。現在看這未免太簡單了。

我回憶着那個留着背頭、端着黑煙斗的形象,回憶着他端詳女兒的那種神情,有着稍稍的驚訝。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時掩去了多少憤懣和不快,甚至是難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對你是否過這一切?

他覺得自己走進學界真是天大的誤會。他在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委屈。他時常回想事情的起因和發展的一個個關節,常常為那一次次過失、容易引起誤解的行為而痛惋惜!是的,他的雄心和抱負從來就不算少,他壓就不想搞什麼著作當什麼學者院長之類。他喜歡更痛快更直接地乾點什麼,比如説過一種真刀真槍的生活…走到今天這一步真是陰差陽錯,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條戰線"

柏老在開始的時候作過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須這樣!"

"你是一個戰士嗎?"

"我是一個…戰士。"柏老很不情願地回答。這種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這隻手如果早點捆綁一下也許就沒有後來的怪事了。它不知為什麼學着寫了幾篇小東西,還稍稍沾了一點邊兒——不知是地理學土壤學還是地質學的邊兒,反正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發現了。這個人足以決定他的命運,一紙命令送他去進修,進修期未滿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學院中來。"我們等人用啊!"以後的故事就是順理成章的了,他成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個輕率發佈命令的人。他回憶這一切的時候,仍然認為自己是一位"戰士",只是被安置在一個特別令他厭惡的陣地上。多少年過去了,他盡了最大的力量壓抑着心底的厭惡——因為這種情是危險的。他留起了背頭,端上了煙斗,不苟言笑。所有的學術會議他都出席,坐在主席台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講一句話,特別不介入學術爭執。子久了,人們都習慣於看到那個悉的形象——高深莫測的柏老。彷彿這樣一個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為一個像樣子的學術活動。

他是大學者大專家的象徵,這個形象真生動,而且通俗易懂。

那些年裏,如果有誰把口吃老教授請到主席台上取代柏老的位置,一定會引發一陣鬨笑。那個乾癟的老人走起路來弓着,不停地咳嗽,一説話結結巴巴,怎麼會是著名學者呢?再看他的頭髮,疏疏的,短短的,與管理衞生的老勤雜工分不出上下。

只有柏老穩穩地坐在那兒,含着黑膠木煙斗,用慈祥卻不失鋭利的目光看着所有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委屈、他的追悔。他認為自己是所從屬的那個家族中最黴氣的一位了。

老胡師遙遙地注視着柏老。他看着這個漸漸有了一把年紀的人,目光裏充滿了同情。除了老胡師,還有多少人明白這些呢?時光飛快逝去,時光可以像硫酸一樣腐蝕記憶之弦。

人們在淡忘,淡忘歷史,淡忘昨天。提起口吃老教授,即便是與他共過事的老人也要手拍腦瓜想一想,半天才答一句:"好像有這麼回事兒…好像有,嗯,這個人…"眼前卻是一個鐵一般堅硬的柏老,他真實地矗立在那兒,既不可忽視又不可逾越。他甚至站立在你我之間…

柏慧,我差不多講完了你父親的故事。

在所有的長談中,這是最難的一次。我不得不用力地選擇詞彙,因為既要保留真實,又要記住我是在談論你的父親——是他給了你生命啊。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這個事實。

於是我常常想到另一個人,想到你很少提起、我更是一無所知的那個人,她就是你的母親。我多麼希望你徹頭徹尾地像她——愛你的母親吧!你深深地愛她吧…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