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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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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過去了,天也過去了,小雅換上夏裝時,她的憂傷終於像一件厚重的棉襖壓進了箱底。久違的笑容像透過雲層的霞光,慢慢地洇出了她的臉頰。只是,她的笑變得無聲無息,十分恬淡,有點恍惚,有點若有所思的味道。即便是那天傳來了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全城人都上街手舞足蹈慶祝狂歡,她也是如此。以往那銀鈴般的清脆笑聲,是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每天,小雅都在店鋪裏站櫃枱,覃玉成則負責做飯、灑掃庭衢,外出採購,調擺家裏的一切事務。綢布莊賣的是過去的少量存貨,布一板一板的賣出去了,卻沒有再進貨,因為沒有本錢,覃玉成又不懂做生意的一本經。南門坊應當是還有點家底的,可那些餘錢是藏在哪裏還是存在哪裏,只有師傅和季惟仁才曉得。他們只能用賣布回籠的一點點錢,再進一點雜貨來賣。於是乎,隨着時推移,綢布莊便慢慢地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雜貨店。他們賣的價錢比別人低,因為他們不善於討價還價,別人多説兩句好話,嘴巴就軟了。利潤很低,他們也不太計較,子雖然拮据,能過下去就行。

隨着工廠和大户商家的回遷,被戰爭摧毀的蓮城開始了重建。滿目瘡痍的街道被清理了出來,瓦礫被運走,一幢又一幢房屋如雨後筍般紛紛出現,煙囱圓的輪船從武漢鳴着汽笛溯而上,拉來了煤油、肥皂、機織布等稀缺物資。每天都有新店鋪開張,茶館和酒樓也紛紛佔領了沿河的位置,絲竹之聲從窗口嫋嫋地飄出,告訴人們城市又萌發了生機,生活又有了樂趣。

借居在南門坊裏的難民大部分都陸續搬出去了,剩下的幾户,既無親友可投靠,也沒能力像別人一樣先修一簡陋小屋棲身,只能在此久住。覃玉成只當他們是租賃户,有錢就給幾個租金,沒錢也就算了。知已知彼,將心比心,誰沒個難處呢。只不過,這些人在後院各處隨意搭灶生火,垃圾亂丟,南門坊比過去邋遢多了,南門秋若還在,肯定是看不過眼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家處境如此窘困,哪還有心思講究這些呵。既使有人損壞了院裏的物件,覃玉成也忍着不發火,總之,他儘量地寬容他們。

可是有一天,覃玉成還是與人起了衝突。他和小雅好久沒沾油葷了,他上街砍了一斤回來放在砧板上。他只上了一回茅什,那就少了一塊,而且少的是塊大的,怕有六兩多呢。難道是老鼠叼走了?他埋頭找了一番,就是沒見蛛絲馬跡。便懷疑,是兩隻腳的大老鼠作的怪,心下頗不快活。中午吃飯時分,他有心往後院走了一遍,靈的鼻子準確地聞到了一絲香。循着香他找到一間廂房,推門一看,借住在此的袁五枴子蹲在地上吃飯,嘴巴油乎乎的,碗裏還有零星的片。覃玉成臉一下子就脹紅了,好像是他自己做了賊似的,結結巴巴地,你,你吃呵?袁五枴子大大咧咧,是呵,我吃。覃玉成鼻子,可,可是我們的剛上砧板就不見了一大塊。袁五枴子説,怕是老鼠拖走了吧。覃玉成説,老鼠拖不動的,除非是兩隻腳的大老鼠。袁五枴子便站了起來,呃呀,你話裏有話嘛,你什麼意思啊?覃玉成硬着頭皮,什麼意思你心裏沒數啊?袁五枴子點一下頭,我當然有數,我有數得很呢!你不就是想説我吃的是你的麼?你憑什麼懷疑是你的?他夾起一片舉到覃玉成面前,是它上面寫着你的名字,還是你叫得它應?覃玉成歷來不善於與人吵架,吭哧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你耍賴皮!袁五枴子把碗一放,袖子一綰,做出打架的樣式,你講哪個賴皮?我曉得,看我們住到南門坊,你早不耐煩了,想趕我們走了。你以為我喜歡跟你住在一起呵?我問你,你是南門坊的什麼人,你憑什麼來講我耍賴皮?覃玉成一時張口結舌。袁五枴子斜着眼睛看他,説不出話來了吧?要説賴,你比我們賴得久呢,你師傅早死了,月琴也早學會了,你還賴在這裏搞什麼?是不是想霸佔小雅,霸佔南門坊啊?覃玉成抓住他的襟,你放,你污賴!袁五枴子撥開他的手,嚯,你這白臉書生的樣,還想跟我動手?輕而易舉就將他往門外一推,關上了門。

覃玉成窩了一肚子氣,胃口全無,做好飯送到站櫃枱的小雅手中後,就端着碗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吃。

小雅説:“跟誰生氣呵嘴巴都不餵了。”他搖頭不語。

小雅放下碗説:“你不講我就不吃了。”覃玉成只好把事情跟她講了。

小雅笑道:“我以為好大的事呢,他就是個賴皮人,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就是。”覃玉成想想説:“是不是別人都這麼看我,認為我有意賴在南門坊啊?”小雅説:“你太多心了,管別人搞什麼,要説賴,是我賴着你,我一輩子都不想你離開南門坊,我一個妹子家,你要是走了,我不曉得哪麼過呢。”小雅注視着覃玉成的眼睛,她的眼神得他心中莫名地一顫,趕緊將眼睛移開。他喟嘆一聲:“唉,要是師兄在就好了,只有他才管得好南門坊,也不曉得他下落何方,要是沒出事,也該回來了。”小雅説:“放心吧,他比你明,身上那多盤纏,還有於師長的路條,他不會有事的。”他説:“要是沒事,也該來個信呵。”小雅説:“別想那多了,吃飯吧。”她覷覷他的碗,裏面沒有一點葷的,便將自己碗中的片往他碗中勻,他卻將碗挪開了。小雅見旁邊無人,便夾起一片肥直接進他的嘴裏。

郵差將季惟仁的信送到櫃枱上時,小雅臉上平靜得像天井裏那一池死水,沒有一絲漣漪。好像她知道它早晚會來似的。拆開信封,她先看了覃玉成一眼,才去讀信。

小雅,你還好嗎?師傅師孃都沒事吧?那天遇到本人襲擊時,我心急如焚,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搭的車在半路上壞掉了,我的盤纏也被人搶了,幸好於師長寫的路條還在,它幫了我不少忙,不然我就只有沿途乞討當叫化子了。但我沒能去貴陽,一個五十三師的後勤官將我帶到了重慶,在那裏,我遇見了於師長的朋友,也是國軍的一個大官。他收留了我,我在他手下當了一個秘書。迴路迢迢,我又生活無着,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了。由於軍務繁忙,又考慮到戰事阻隔郵路不通,所以延宕至今才給你寫信。聽説蓮城在戰火中焚燬大半,不知南門坊是否安然?我一直憂心忡忡,真想即刻返回蓮城看看你們。可我已身不由已,這身軍服穿上容易下難。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就要啓程去東北打仗了。這一回是跟共產黨打。現在,我在上海給你寫這封信,天一亮就要登船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着回來。可是小雅,如果你還安好,如果你能收到這封信,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等着我回來!我一定會爭取早回家的!

小雅看完,將信箋遞給覃玉成。

他仔細讀了一遍,把信還給小雅,説:“放心吧,師兄會回來的。”小雅説:“有你在,他回不回我都放心。”他説:“嗯,我陪着你等他回。”小雅説:“那就等吧。”這天夜裏,覃玉成在牀上滾來滾去好久沒有睡着。他很少這樣的。他的事多,除了心店鋪上的事,還有那多的家務,一天忙下來痠背疼,往往腦殼一挨着枕頭就呼呼大睡。月琴也好久沒摸了。心裏有事?又好像沒有,就是空空的沒着落。還有就是,師兄信裏的字句不時在腦子裏晃來晃去。那些字跡都與他無關,師兄本沒有提及他。

他想讓自己入睡,可他覺自己成了水中的葫蘆,按下去又起來了,按下去又起來了。他煩惱地捶着腦殼,這時他聽見師傅説,玉成你煩什麼嘛。師傅的聲音是從牀頭的牆壁裏傳出來的。他坐起來摸了摸牆,懵懂地回答,我也不曉得煩什麼呢。師傅説,你還記得我拜託你的事麼?他説,記得,腦殼掉了都記得呢。師傅説,記得就行,我曉得你盡力了。人啊,遇事就要想開些,想開了,就沒什麼好煩的了。腦筋就跟琴絃一樣呢,不可繃得太緊,也不可太鬆。做人也是這個道理,緊則斷,松則惰。好久沒彈月琴了吧?要是荒廢了,豈不白費了師傅的心血了?去彈琴吧,一彈你的煩惱就沒有了。

覃玉成便溜下牀,抱起月琴,坐在牀沿上彈奏起來。聽着琴聲在靜夜裏濺落,他又想到了蓮葉上滾動的水珠。渾沌的腦子裏透進一絲清風,心情清而舒展,他真的不煩了。彈奏了一陣,他就倒在牀上睡着了。

南門坊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小雅的姑媽和表哥藍一鳴。

小雅還是十歲的時候見過姑媽,記憶中的姑媽有燙着大波的捲髮,手上的金戒指閃閃發光,嘴塗得血紅,蹬一雙高跟皮鞋,總之是很時髦的。姑媽一家生活在南京,小雅對南京的想象,除了來自月曆牌外,就是來自姑媽的相片以及姑媽本人。南京淪陷之前姑媽一家遷往重慶避難,這一次是順水東下回南京,姑父是國民政府的接收官員,已早他們一步回去了。船到宜昌時,姑媽從人處得到哥嫂遲來的噩耗,特地繞道來蓮城看望苦命的侄女。

姑媽一進門,就拽過小雅抱在懷裏哭了一氣。哭過後姑媽就掏出小鏡子給自己補了妝,然後讓侄女帶自己到南門坊各處視察。姑媽是在南門坊長大的,對每個角落都十分悉,不免有些觸景生情,往太平缸裏一照,依稀看到了自己做妹子時的影子,就又淚眼盈盈的了。

姑媽擦乾眼淚之後,神就凝重嚴肅起來。好好的綢布店,怎成了賣雜貨的了?院子裏怎住了那多生人?小雅給她做了解釋。姑媽嘆了口氣,抓起小雅的手説:“唉,也怪你爹,一年四季只曉得抱着月琴彈,既耽誤了生意,也沒把生意經傳給你,最後還遭了大禍。店子衰成這樣也是意料中的事,怪不得你一個妹子家。可是讓生人住進南門坊就是你的不周了,他們離失所不是你的過,可以找政府、找親友嘛,南門坊又不是收容所。世道艱難,人心險惡,只怕你請神容易送神難呢,你呵,還是嘴上沒,辦事不牢!”站在一旁的覃玉成吃了一驚:她的話怎和梅香一模一樣呢,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啊。

為款待客人,覃玉成特地跑到街上買了一隻雞二兩墨魚、打了半斤酒回來,心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客人入席之後,覃玉成殷勤地斟酒,然後也坐下來。他向姑媽敬酒,可姑媽的眼睛看都不看他,衝着小雅説:“小雅,爹沒了,屋裏的規矩也沒了嗎?”覃玉成的臉倏地燒紅了,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一聲不吭,起身盛了飯,端到門外吃去了。但他沒有走遠,就蹲在窗欞下,尖起耳朵聽着屋內的動靜。他很在乎小雅的態度。

“姑媽,他又不是外人。”

“一個打雜的夥計,怎不是外人?”

“他不是夥計,他是我師兄,屋裏的事都是他打理的。”

“師傅都沒了,他為何還不走?小雅,人心叵測,像現在你這種情形,你不能不多一個心眼!一個柔弱女子,孤單無助,又有這麼一份厚實家當,最容易讓人起歹心!”

“姑媽我曉得,可玉成哥不是那樣的人。”覃玉成聽不下去了。他踅到廚房裏,坐到門檻上,呼呼地往嘴裏扒飯,不知不覺比平常多吃了兩碗。

南門坊的氣氛開始動盪不安,覃玉成預到會有事情發生,但沒料到它來得這麼快。第二天,他剛忙完客人的早餐,在自己房間清理東西,被身穿西服頭髮順溜皮鞋閃亮的藍一鳴堵住,劈頭一句話:“你該走了!”

“到哪去?”他問。

“哪裏來的回哪裏去。”

“為什麼?”

“你還問為什麼!師傅已經死了,你一個學唱月琴的徒弟,還賴在南門坊不走,是為什麼?是圖人,還是圖財?”藍一鳴眼一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