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青春如歌的正午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陳生坐在木墩上,垂着倭瓜似的扁圓的頭,十分賣力地編着縫紉機。由於編得不順利,他先是罵手中柔韌的青草是毒蛇變的,然後又罵正午的陽光像把鋼針一樣把他的頭給扎疼了。後來有隻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歪過頭覷着眼對蜂説:“你蜇呀,蜇完我你也就小命沒了。我又不是花,滿身的鹽氣,得你死時連點甜頭也嘗不着,你要是覺着合算,就蜇呀?”蜂大約意識到不合算,雖然陳生蓄意挑釁,它還是識時務地飛走了。這時王來喜慌慌張張地走進陳生的院子,對他説:“陳生,求你個事,把我家的馬給殺了吧。”陳生抬頭問:“那馬怎麼了?”

“它淌眼淚。”王來喜頓了頓手,説“都淌了三天了。”

“它吃草麼?”陳生問。

“吃。”王來喜説。

陳生又問:“拉屎麼?”

“拉。”

“那它知道睡覺麼?”陳生再問。

王來喜點了一下頭。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殺它做什麼?”陳生堅決地説“我不幹。”

“它淌眼淚,都淌了三天了。”王來喜説“殺完馬,我送你一雙大頭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倆的腳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適。你去年冬天穿的那雙鞋我也看了,都張嘴了,該扔了。”

“它淌眼淚有什麼。”陳生用平淡的口氣説“人不也淌眼淚麼?人淌淚不稀奇,馬淌淚也不稀奇,它淌幾天興許就會好了。”

“我們又沒惹它,它平白無故淌什麼淚?”王來喜傷心地説“讓左鄰右舍的看了,以為我們怎麼待了它。”

“準是你們把它使喚過頭了。”陳生開始繼續編他的縫紉機,他對王來喜説“你們一年四季不讓它着閒,有時還把它租出去讓外來的人耍,它不傷心才怪呢。”王來喜知道陳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無濟於事。何況他正在編東西,這時他心裏只有一個楊秀,王來喜覺得自己來得也不是時候,於是就面悽惶地離開了。

陳生自從前年冬天從城裏告狀歸來,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子。首先他變得大膽了,無論什麼人都敢頂撞;其次他殺生的本領忽然被昇華到一個高度,宰瘟豬、勒瘋狗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來卻得心應手。所以有了殺生的活大家都來求陳生,一求即應,他不取報酬,隨便你給他一件舊衣裳、兩隻碗或一雙襪子都行。這兩年夏季的正午,陳生都雷打不動地坐在院子裏用青草編各東西。他都是編給楊秀的。他編了兩口箱子,箱子裏又有一些圍巾、戒指、項鍊、手帕等東西,他稱它們是“壓箱底兒的”箱子雖然好編,但因為體積大,用草多,單單編它就幾乎用了一個夏天。他的房間裏因為這些草編物的陪襯,總是散發着一種不同尋常的香氣。他每編完一樣東西都要和楊秀説説話:“你不是要箱子麼?有了!你看它多能裝東西呀。”當然,有時他編得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的時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説話:“我知道你稀罕這東西,你別急,就要編完了。”有時正午有雨,陳生就躲進棚廈裏編,雨一停,他又抱着草出來。而如果是晴天,陳生永遠都是坐在正午的陽光下,垂着倭瓜似的扁圓的頭,一絲不苟地為楊秀營造着一個全新的世界。青草在他眼前湖光般閃爍着,他彷彿已經抓住了楊秀的手。

開始時人們以為陳生瘋了,後來發現他待人接物還很正常,説話辦事也都有準,就料定他的腦筋沒有出現太大的病,只不過是他進城告狀遭到恥笑而受了點刺而已。

陳生開始數落楊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縫紉機麼?我給你造縫紉機,你卻一直跟我搗亂,你中午沒吃好麼?你要是這樣,我就先上王來喜家了。你也看見他剛才來了,他家的馬淌淚了,淌了三天了,讓我把它給殺了。可我不能殺馬,它淌淌淚又怎麼了?我得去看看,他家餵給它的草是不是漚了?再不就是飲它的水不乾淨。”陳生從木墩前站起來,回屋喝了一舀子涼水,然後就抄着手去王來喜家了。他弓背抄手的樣子彷彿害了肚子疼。他碰見的人無論長幼都一律喚他“陳生”連四五歲的孩子也這麼叫,可他並不惱,一律“嗯”地答應一聲。

陳生在老婆楊秀沒死前,老愛晚上抄着袖子到鄰居家看牌。他自己不會打牌,但就是喜歡看,他站在一個人的背後,一站就是一晚上。每當他不由自主地發出嘿嘿的笑聲時,必定是他盯着的這人抓來了大王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願意被陳生盯着,陳生一站在背後,這個人準輸牌。事後陳生總是説:“我見你抓來了王,怎麼還贏不了?”別人就沒有好氣地説:“我把那王給閹了。”陳生便紅了臉,輕輕嘀咕道:“王也長着那個東西?”牌們有時為了拒絕陳生的造訪,就早早把門閂上,以圖玩個盡興。然而不屈不撓的陳生會翻牆而入,仍然站在一個人的身後始終不渝地看,並且常常發出那種有針對的笑聲。

“陳生,你怎麼一見到王就樂?”人家説他。

“我樂了麼?”陳生委實有些慌張了,他張口結舌地説“我沒覺着樂呀。”然而他確確實實地一看到王就嘿嘿樂了。

陳生的老婆死後,他仍然在晚上時抄着袖子去看牌,不過他不專盯一個人看了,而是轉着圈地遊動,最後悄然無聲地停在一個人的身後。他停下的地方,這人必定抓着了王,只是他不再發出嘿嘿的笑聲了。

陳生之所以落下了看牌的病也在於楊秀。這個他花三千元娶來的瘦女人特別喜歡在晚飯後鼓搗破爛。女人胃不好,終打着幹嗝,面青黃,喜歡耷拉着眼皮,彷彿她隨時隨地都會撒手人寰。她這種老是處於彌留之際的樣子曾經深深地嚇着了陳生,但時間久了他就習慣了。女人一旦翻騰起陳生家的舊物,眼神就顧盼生輝,彷彿她掘到了金子一樣,雖然説有些東西她已經翻騰了好多次。

晚飯一過,楊秀就去折騰舊物,陳生便到鄰居家看牌。等到牌局散了他回到家,女人已經鑽進被窩了。陳生就不滿地嘟囔:“你老是先睡,咱們怎麼有孩子?”於是不由分説醒她,長驅直入侵犯她。楊秀從頭到尾唉喲叫着,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然而陳生三年多來把最好的力氣都使上了,卻是勞而無功。楊秀的肚子仍然癟癟的,因消化不良常常發生咕咕的叫聲,陳生便懷疑她懷了一窩鳥。

陳生若是回家早了,有時會發現楊秀擎着蠟燭在倉房裏東翻西翻的,樣子像只老鼠。舊棉絮、廢鐵絲、玻璃瓶,甚至連生鏽的農具都能使她振奮不已。她渾身上下被灰塵籠罩着,不住地咳嗽和鼻涕。陳生常想楊秀比他小二十歲,還處在玩的年齡呢。他娶她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當媒人把這個又黃又瘦的丫頭領到他面前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因為他一直想要一個胖女人。以他與女人往的惟一一次經驗,他覺得那樣的女人鬧騰,摟在懷裏熱氣足。那三千元的付出並沒有使他稱心如意,是他顫慄的惟一原因。後來媒人説,胖女人都被那些出更多錢的人給領走了,剩下的自然是瘦骨伶仃的,不過楊秀比你陳生小二十歲,是個黃花閨女,這不是白白撿了大便宜?再説未必胖女人才好,雞肥還不下蛋呢。陳生覺得這是命,於是就聽了媒人的話,到集市上買了一掛鞭,兩朵紅絨花,一牀綠和粉的被面,還有嶄新的暖水瓶、臉盆、鏡子等東西,把楊秀娶回家。接着,他又在第二年天抓了一頭豬崽和十幾只雞雛兒,由楊秀在家餵養。

楊秀如果再胖一些,可能會比較好看,因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後瘦一,彷彿在為陳生節衣縮食。她吃起飯來總是心慌意亂的,一副累極了的樣子,握筷子的手懨懨無力,陳生就她多吃,直吃得她眼裏湧上眼淚,一個勁地打幹嗝,陳生這才不再強迫她。每當楊秀多吃了一點,他就備受鼓舞,彷彿看到一雙稚的小手就要來抓撓他的鬍子了。

鄰居們見楊秀從不出來串門,就問陳生:“她整天在家幹什麼呀?”

“想她的孃家吧。”陳生隨口説道。其實他知道楊秀生母早逝,父親又續了弦,後母帶來三個孩子,對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後也不容她,她沒家可想。

“怎麼還不見她顯懷?”男人們開起玩笑來就肆無忌憚了“沒把種子撒錯地方吧?”陳生就憨然一笑,説:“沒錯,她就是個瘦,長胖了就會有了。”王來喜的女人坐在房檐下淚。這個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哭也不閒着,手中穿着一串辣椒。她見陳生進來,擤了一把鼻涕説:“你不能把馬給宰了,我還沒同意呢。宰了馬,地裏的那些活誰幫着幹?”

“馬現在還淌淚?”陳生問。

“不淌了。”王來喜的女人了一下鼻涕説“都是清早起來時淌。”陳生便朝馬廄走去,打算看個究竟。

“來喜遛馬去了,給它散散心。”女人抹乾了眼淚,對陳生説“自己找個地方坐吧。”陳生並沒有找地方坐,他還是到馬廄去了。他首先察看槽子裏的草,用手一摸比較乾,放到鼻子下也沒聞出黴味,這才放心地又去看牆角裝豆餅的袋子。豆餅也新鮮着呢,陳生嚐了一小塊,覺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甜,馬不會消受不起的。至於飲馬的水桶,陳生將其中的剩水,沒覺出什麼異味,陳生就兀自嘆息一聲,説:“子過得好好的,怎麼説淌淚就淌淚了呢?”陳生便想這匹馬興許是老了,走到窮途末路了,因而傷落淚。陳生出了馬廄去問王來喜的女人:“這馬多少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