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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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些子,李雲芳老在家裏聞到油漆味兒。起初不在意,不料油漆味兒越來越濃,半夜醒過來聞聞,嗆眼睛,還嗆鼻子。她把臉貼在牆上,貼在牀單上、聞着聞着就聞到張大民的頭髮裏去了。她推醒他,讓他坦白,他不坦白。她使勁兒擰他,讓他説,他就不説。她就用兩個指甲片掐住他米粒兒大的一塊,慢慢往起提溜。他説哎喲,饒命啊,我説我説,油漆商店一個站櫃枱的大美妞兒看上我了,她老拿手摸我頭髮,還摸我別的地方,不信你聞,味兒都串到後尖上去了。哎喲!李雲芳,把我掐死了有你什麼好兒啊!有本事掐我一嘟嚕,掐我的汗眼兒算幹嗎呀!張樹,張樹,醒醒,快咬你媽xx頭!快點兒,咬一個抓一個,別撒嘴,兒子!咱倆一人咬一個,別跟我搶!哎喲,給我報仇啊,你媽把你爸掐死了,你媽把你爸的麻筋兒都給掐出來了,你媽把你爸的水兒都給擠出來了…
鬧累了,夫婦倆靜靜地躺着,誰也不説話。李雲芳給張大民着剛剛掐過的地方,張大民絲絲地往嘴裏氣,像吃多了辣椒一樣。
"雲芳,我調到噴漆車間去了。"那邊不言語。
"有崗位補貼,每個月多掙34塊。"還是不言語。
"都説有毒。我看沒毒。噴漆車間都是農民工,一個個壯得驢似的,有什麼毒?我才不怕呢!人家都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有人説我有病,他才有病呢!我沒病。我就是想多掙錢。多掙錢也算病,我願意天天得病,只要別病死,一輩子有病才好呢!雲芳,34塊!一個人生活費有了,雞腿兒也有了,不是合適麼!漆味兒怕什麼?聞幾天就聞慣了。我剛進噴漆車間老頭暈,一個禮拜就不暈了。油漆有股蘋果味兒,有的有股慄子味兒,聞慣了不聞都不行,不聞頭暈。雲芳,你別攔着我。我要想掙錢,老虎都攔不住我。我就是老虎,我是玩兒命掙錢的老虎,誰攔着我,我吃誰!你要攔看我,我天天暈倆大馬趴給你看,我暈在大街上不起來,你得乖乖地把我抬到噴漆車間去。雲芳,我説話算話,你信不信?"
"我把你抬到火葬場去!"李雲芳笑着,撲嚕一聲,終於哭了。
"明天拿洗衣粉洗頭試試,再有味兒就沒辦法了。他們説用鹼也可以。你説行嗎?我記得蒸窩頭才用鹼呢。雲芳,我是不是記錯了?我記得鹼是發麪用的,不是洗頭用的。倒不妨試一試。往頭髮上撒點兒鹼面兒再上班,下了班拿水一衝,沒味兒了更好,有味兒肯定也不是過去的味兒,説不定滿腦袋都是窩頭味兒了。雲芳,你愛吃子麪兒嗎?我…"李雲芳睡着了。張大民一手摟着李雲芳,一手摟着張樹,陷入了一股綿綿不絕的油漆的清香之中。地沉醉地閉上眼睛,幻想着一個滿身鹼味兒的張大民昂首闊步地走在掙錢的路上,突然撿到了一個錢包,數了數有34塊錢。他把錢包據為己有,一點兒也沒臉紅,繼續昂首闊步地向前邁進了。從此以後,他們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用了很多肥皂,用了很多洗衣粉,還用了不少鹼面。可是有什麼用呢?什麼東西能阻擋幸福的腳步呢?誰也無法阻止張大民用五彩油漆來粉刷他們的幸福生活了。
他們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兒的了。
張樹週歲那年,張二民結婚了。全家人都不贊成她的婚事,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冷冰冰地掃了全家人每人一眼,揚長而去,去了便很少回來了。她先跟着山西人去了山西,在一個叫霍縣的地方完了婚事。霍縣是什麼地方,全家人誰也沒聽説過,是個每人每頓兒都得來一碗醋的好地方吧?後來山西人在順義包了個豬場,她就辭了工作,跟着餵豬去了。據説發了,發了跟全家人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張大民老想,哪天她趕着一頭大肥豬回孃家,我就把她連人帶豬一塊兒轟出去!可是她始終不面,説明發了——所謂發了,不過是沒安好心的謠言罷了。我們還沒發呢,她憑什麼就發了!沒錯,謠言罷了。
張樹兩歲那年,張四民從護校畢業,實習也結束了,分到九院的婦產科做廠助產士。她還在家裏住,在家裏吃早扳和晚飯,中午帶飯盒。飯盒上老有一種淡淡的來蘇水味兒,身上和牀鋪上也有這種味兒。張四民也越來越古怪了。她和張二民不一樣,不往臉上撲粉兒,不畫眉,也不塗嘴。她不讓別人坐她的牀,也不讓別人碰她的被子,坐了碰了她就不高興。她不高興別人看不出來,臉上平平靜靜的,只是不説話。也不是完全不説話,只是不主動説話,別人跟她説話她還是很有禮貌的,她的不高興便十分隱蔽。那天張大民堵在大門口想心事,忘了給張四民讓路,她就那麼悄悄地站着,不説話,等了有一分鐘。張大民醒悟之後連忙閃開,她笑了笑,側着身子過去了,還是不言語。張大民奇怪,哪兒得罪她了?事後才知道,他用了她的擦臉巾。張大民向李雲芳哀嘆,她跟你屬於同一個品種,比你還滲人!李雲芳指點他,這叫潔癖。張大民由哀嘆轉向哀鳴,咱們這種破家也出這號兒人?潔…潔癖?這不等於從下水道里蹦出個衞生球兒嗎!張大民由此衞生了不少,變得格外小心了,除了潔癖,張四民還有工作癖,業務上很鑽研。她際少,不貪玩兒,老看產科方面的書…那一年,張四民做了先進工作者,以後她便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了。
張樹三歲那年,張五民從西北農大來了一封信,信不長,每個字有棗兒那麼大。信的開頭説,他仍舊不回來過暑假,他要上體驗民情。母親説什麼叫體驗民情,張大民説我也不知道,是到村兒裏看看熱鬧吧。母親嘆息一聲,他就不想看看我?信的中間説,他當選了學生會副主席,半年以後,爭取競選正主席。母親樂了,主席的官兒有多大?張大民説沒多大,跟居委會主任差不多吧。母親撇撇嘴,不樂了。信的結尾説,我要考研究生,我需要很多書,書是知識的海洋,我迫切需要在裏面自由地游泳。然後筆鋒一轉,信的最後一句話豁然寫道——聽説你們都長了兩級工資,請每個月多給我寄30塊錢,切切!母親停了一會兒才説,我管10塊錢,剩下的你們管。張大民説我也管10塊錢,剩下的三民管。張三民説我不管,我正攢錢買摩托車呢,在食堂吃鹹菜都吃了一年了。張四民説我管吧。母親嘆息一聲,你才掙幾個錢?先進工作者微微一笑,我一個人花不了多少錢,又微微一笑,30塊錢都讓我管吧,就算五民替我讀研究生了。張大民很難過,他從小就喜歡這個妹妹,現在更喜歡這個妹妹了。母親問自由地游泳是什麼意思,看樣了對五民很不放心。張大民説自由地游泳就是遊自由泳,就是狗刨兒,當主席了,大風大了,學會狗刨兒了!年底,主席來信報捷,競選已經成功,開始全面地總地負責學生會的具體工作了。這一次沒提錢。張大民鬆了口氣,只要別加錢,您開始負責全國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工作我們也管不着您吶!母親還老跟鄰居顯擺,我兒子當主席了,好像家裏出了個居委會頭兒多光榮似的,多不容易似的,多給祖宗臉上貼金似的!太愚昧了。
張樹四歲那年,張三民的媳婦小莎不知動了哪兒筋,開始頻頻地調工作。先從百貨商店凋到輕工局,又從輕工局跳到文化館,最後在文化館一擰股,又踅到哪個旅遊公司裏去了。張二民對着家人疑惑的目光,亂挑大拇哥,我媳婦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樓房,一室一廳,搬家的時候,張三民牛氣得不行,連大拇腳趾頭都挑起來了,我媳婦有路子!張大民心説,整天跳槽,不老老實實在一個地方撒,有路子也是鳥路子。
一天下午,張大民正在噴漆車間噴漆,傳話説外邊有人找,連忙跑出去,一看是張三民。喝了不少酒,舌頭轉動,眼珠兒轉不動,傻子一樣轉着一隻大拇哥,眼淚刷一下子就下來了。他説哥,就説不下去了。他説哥,又説不下去了。張大民心裏一緊,誰死了?他搖晃三民的肩膀,擰三民的左耳朵,最後給了三民一個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頭跳了一下,就哭出聲音來了。
"我媳婦…"
"你媳婦怎麼了?"三民繼續晃着那隻大拇哥。
"我媳婦…"
"你媳婦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婦…"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子婊!"
"你媳婦…"
"我媳婦是個子婊!"張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張大民不知為什麼,有點兒欣。早就聽出來了,不是一隻好鳥,是一隻鳥!張大民在張三民的後上拍了拍,想起了兒時的情景,三民脖子裏讓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這樣哭的。現在,他無法領着三民追出去,灌對方一脖子沙土了。鳥固然不是好鳥,可畢竟是一隻鳥啊!歌喉婉轉,羽美麗,是做小子婊,還是豎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張大民説別哭了,起來,擤擤鼻涕,説説,怎麼好好的就成了子婊了?張三民説了兩個小時也沒説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請了半天假,打開單元門一看,媳婦正領着一個男的穿褲子呢,跟軍訓時候的緊急集合一樣。張大民勸他想開點兒,別以為就自己倒黴。這種鳥很多,有越來越多的趨勢,隨便挑一座居民樓看看,隔一個籠子一隻,可能火點兒,隔兩個籠子一隻,那是一定不會錯的,不信就拉出來溜溜。張三民沒想到有這麼多戰友,聽大哥一説,覺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靜了。他底氣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殺了她。張大民説千萬別殺她,你要麼放了她,愛飛哪兒飛哪兒,要麼就給她拔拔,告訴她不老實,拔光了算,別讓她不知道你是誰!我建議你重找一隻。不會叫喚都沒關係,關鍵是要品德優良,死蹲一個茅坑兒不起來,得是真正的好品種,就像我媳婦那樣。張三民沒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時候只是連連嘆息,早一點兒給她拔就好了,早一點兒拔就好了。晚上剛回家,張三民就來了傳呼電話。張大民沒有醒過昧兒來,興沖沖他説怎麼看,你給她拔了嗎?
"哥,我們和解了。"張大民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哥,別告訴咱媽。"手能從電話線伸過去,就他了!
"哥,我原諒小莎了。"
"什麼鳥兒東西!"張大民摔了電話,氣得眼冒金星。那隻鳥往三民嘴裏拉了一灘屎,吧噔兒一下,丫沒給吐出來,丫給吃進去了!
秋天,張五民回來了。完全變了一個人。個子高大,肩膀結實,眉清目朗,談笑自如,嗓音嗡嗡的,聽着特別厚實,特別舒服。母親一見他就哭了,抱看不撒手。他很得體,顯然見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別人哭,用低沉的喉音管自説道,老人家,身體怎麼樣,這幾年您受苦啦!張大民站在旁邊納悶,又鑽出一隻,是哪兒飛來的呆鳥呢?不論從內容到形式,這一位怎看怎麼不一般,顛過來倒過去,開了掰碎嘍,怎麼看怎麼不是凡人,也不是張大民他們家的人。他沒有考研究生,直接參加分配,準備到農業部下邊的一個公司下邊的一個處裏去做事。他很快就去報到,並很快住進部裏的單身宿舍了。他用渾厚的嗓音提出建議,家裏要儘快裝個電話,否則多不方便,有事都沒法兒通知你們。張大民的腦袋嗡一聲就大了。
"不是正等着您掙錢初裝費呢麼。"張五民一愣,很有風度地笑了笑,沒有接話。主席不白當,會察言觀了。
"你不用通知我們,部長想接見了,你直接把他拉咱家來不就完了麼。"
"大哥,你越來越風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