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清商敲碎銷千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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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間的梅花競相綻放,疏影橫斜,香雪無限。天氣晴和,施芷蕾叫玲瓏搬了張軟榻,自己就躺着隨意看花。
早先施家兄弟照顧芷蕾,任憑行事多麼艱難,總不肯讓她受了半分委屈,替她所做的衣衫,都是用上最好的衣料。因她父母薨于靖難間,只給她做白裳以示服孝,又隱有國仇家恨之深意。到了清雲,謝紅菁認為這孩子格沉靜疏淡,再穿得這樣素淨,十分不妥,便反了過來,刻意給她做除了白
以外各種顏
的衣裳。芷蕾這
所穿的,便是一件盈盈淺綠的
裝,有風吹過,花落如雨,一片片附於其身,宛若她衣衫上
緻繁複的花紋。
她先是看着花,漸漸的眉睫微合,有些糊過去了。陽光透過層層雪白的花瓣照
而下,映得花下的少女彷彿如冰雪消融一般的清靈。本是有些蒼白的臉
,淡淡的梅腮生暈。
恍惚有人在耳邊叫她,卻是丫頭玲瓏,笑着推她身子,道:“陽光雖然不錯,這才二月的天氣,倒底是冷了些,姑娘別睡着呀。”芷蕾懶洋洋地道:“我不是睡,就是閉會子眼睛。”玲瓏知其情喜靜不喜動,但是這麼一個小孩,只管這樣百無聊賴的下去,終非有益,笑道:“這樣好的天氣,只管躺着,豈不是很無趣嗎?你好歹活動活動。”芷蕾一睜眼睛,笑道:“怪無聊的,出去了我也不認識人,有什麼好活動的?”玲瓏想了想,道:“綾夫人生了病,陸姑娘這兩天都天天過來請安。姑娘何不瞧瞧去,順便也可與陸姑娘説説話,就不悶了。”她説的“陸姑娘”便是藤陰學苑的陸書宛,名義上是許綾顏弟子,但因年小,一向並不承教。施芷蕾對於和誰説話,是沒有特別的,只是玲瓏提及師父生病,這倒可以過去看看。於是撣了撣衣上花雨,站起身來,通過垂花門,慢慢地朝語鶯院的正院而去。
這是下午,連語鶯院的百鳥也懶洋洋的打不起神,間或一兩聲啼叫。她穿着軟底緞鞋,腳步輕捷非常,一路走來落花無聲,片塵不驚。不知何處傳來一縷琴聲,細細的悠悠的,若隱若現。芷蕾一想,這是從冰衍院方向傳過來的,小妍和旭藍這個時候一定在那裏,情不自
的站住了細聽。
師父常休息起居的屋裏有人在説話:“…芷蕾當真去見過慧姐了?”這是一句話的下半句,明着提及芷蕾的名字,她
到詫異,還是節前那個時候去過一趟冰衍院,都有一兩個月了,這種小事,怎會被人予以注意?接下來聽見她師父在説:“你早就知道了,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問來。”另外那人道:“你也是不經心。這樣一件事,沒人問你,大概是不會對人説的。”正是方珂蘭。
許綾顏沉默了一會,道:“在這園子裏,有什麼事誰又能瞞得了誰?你看這不是無人不知了嗎?”方珂蘭冷笑道:“只是菁子和慧姐有過約法三章,於今看來,這都不要成立了。”
“就有這樣重大嗎?這原是你們給她的難處,芷蕾是矇在鼓裏,偶然去一趟,難道叫她明着趕她不成?”
“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還有什麼?”芷蕾心裏怦怦亂跳,那樣散淡的人,居然心神俱不定起來。她知道不能久佇,緩緩的一步步退了出去。沒幾步,方珂蘭一推窗,叫道:“蕾兒?你在那裏呀?”芷蕾彎,手裏扶着一株鳳尾草賞玩,微笑道:“方夫人也在。”注視着從窗後探出來,略帶病容的許綾顏,問了一句“師父,你好些了沒?”許、方兩人都作不得聲,但看她的情形,自如已極,彷彿是一路玩花賞草,
連至此,要是有什麼響動,以她兩人的靈
,也早該聽見了,應是沒有多大的事。方珂蘭放下心來,點頭笑道:“你來了很好,她正無聊着呢,有事沒事拿我出氣,快來坐坐。”施芷蕾也就很自然的走過來,抿嘴笑道:“師父從來不生氣的,想是病中,記掛銀薔姐姐了吧?”劉銀薔戀着宗質潛,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可惜宗家大少爺雖然早屆適婚之齡,於成婚大事總是含混。直至這次文錦雲回來,方才透出了一點真意,原來是念着多年前的青梅竹馬。不知為何許綾顏居然親自出面替宗、文兩家作伐,大大刺
了劉銀薔,一氣出走,至今音訊沓然。許綾顏這一場病,大半是因此而起,黯然苦笑:“我這個女兒,成了清雲園的笑話了。”忽聽得一陣喧鬧從遠處響起,並且迅速地蔓延過來,有人急匆匆奔了進來,一面大叫:“不好了不好了!”來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重重
着氣,結結巴巴的嚷道:“夫人快去冰衍院。白老夫人在那裏,大雷霆呢!”許方一陣慌亂,你第三代幫主白老夫人,雖早已不在其位,以遊蕩山水為娛,但云姝仍對她極為尊重。節前她因為孫子宗質潛的婚事,驚鴻一瞥的回來過,沒住幾天就走了,怎麼突然又會出現在清雲園?急着問道:“老夫人?她怎會在那裏?和誰生氣呢?”問了兩三句,那小丫頭亂手慌腳,早就跑遠了。兩人不得要領,只得忙忙趕去。施芷蕾本想跟着看看,但是她們對自己很故意的藏頭捉尾,何必跑去自討沒趣。無
打采的,又走回她那單人的小院子裏。
方珂蘭趕到冰衍院,已經圍了許多人,都擠在後面園子裏,有好些都並不是擔任重要職務的弟子,顯然是臨時過來看熱鬧,沉下臉來清了清喉嚨,頃刻間散走一大批。
於是才看見那裏的情形,不由微微吃了一驚。沈慧薇跪於廊下,眼中神瞬息變幻,又似驚,又似怒,又似悲憤無限,嘴
幾乎咬出血來。有壓抑不住的凌厲,象一把大火在野地裏募地燃燒蔓延,竟是收也收不住。――那向來是温雅如水的一個人,從來不曾這樣過。――然而看到她身前七絃零落,琴板四裂,陽光下宛若碎冰齏裂,方珂蘭心往下沉了沉:遏雲琴碎了?!
“這是怎麼!”她喃喃。遏雲琴是沈慧薇多少年來不離不棄相伴之物,心頭所鬱,所訴唯有這一張琴。這般的碎裂了,恐怕不堪消受。
沈慧薇不能抑制地冷笑起來,淚珠一滴一滴的墜落。很快掉轉頭去,似是不願意看到這及時趕到的兩個人。
“老夫人…”方珂蘭勉強打起笑臉,然而白老夫人重重頓着鳳頭拐打斷她:“謝紅菁呢?叫謝紅菁來!”方珂蘭道:“幫主不在園內,老夫人,你老人家來到,怎麼事前不讓我們知曉,也好接啊。”白老夫人雙眼如
冒出火來:“扯蛋!園子裏放這麼多人是吃乾飯的,還是專為着來湊熱鬧的!我到期頤一天一晚,你説不知道?!”方珂蘭略為尷尬,賠笑道:“她是剛巧有要事處理…”白老夫人冷笑道:“好!謝紅菁是不在,劉玉虹去京城了,這裏就輪着你為大了,該着你來管?”
“這個…弟子不主刑責。”方珂蘭略一沉思,回身吩咐“去請陳夫人。”許綾顏木然立於花蔭之下。那廊下的對話,一句一句如焦雷過耳。到這時方才瞭然方珂蘭在自己房中的那句話“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可能不知道老夫人要來,謝幫主仍如常避開,任憑潑天的禍事不可收場,其意不問自明。此情此景,與多年前那一幕如出一轍,霎那間心臟彷彿被什麼擊中刺穿,痛得幾乎無法呼。
“慧姐。”她輕聲喚,早就失去知覺的盲眼之內,滾滾下熱淚,叫了一聲,又是一聲“慧姐。”方珂蘭輕輕握住她的手。
慢慢盤清經過緣由,還是文錦雲在清雲,有人向其夜施魔障,幸得沈慧薇暗中相隨解危。但她不知如何認定了那人就是白老夫人身邊一名侍女叫向炎的,系由清雲逆徒朱若蘭改裝,包藏禍心。起先她只對錦雲加以警示,一來兩去傳出了風聲,白老夫人本就對她極其不滿,這一來更是認定她背後算計,特地趕來興師問罪。
許綾顏聽得“朱若蘭”三個字,臉就變了一變,知曉這事簡直沒法處理。
朱若蘭是冰雪神劍吳怡瑾棄徒,清雲十幾年來一直在查訪她下落,除去而後快,但一直音訊渺然。偏是沈慧薇對於自身的恩怨並不看得很重,如果老夫人是為了別的事來問她的罪,當然是不予爭辯,可事涉吳怡瑾,那又很不同,於是無可避免的愈演愈烈,甚至言下暗指白老夫人明知向炎真實身份,而有意包庇,終使老夫人大怒摔琴。
“向炎就是朱若蘭,從何説起啊?”許綾顏微微苦笑。方珂蘭緊握着她的手,募然覺得一陣冰涼,看她兩頰如火,卻奇異的燒起紅雲,擔憂道:“你又病着,別管了。”許綾顏不語。耳聽着陳倩珠走了來,傳命把廊下的女子看守取押,等幫主回來權衡落。
“向炎就是朱若蘭,她既只對錦雲説過,老夫人怎麼又知道了?”方珂蘭聽見她總提這個問題,知道不回答是不成了,安道:“你放心,老夫人帶了向炎來的,等會叫了她過來盤問,總能水落石出。”她向沈慧薇那邊走了過去,扶之起行,微笑道:“慧姐,你別急,先上樓去,等老夫人消了氣,我們…”她是湊着沈慧薇耳邊講的,用意不叫別人聽見,可是聽的人似乎也渾渾噩噩,魂不守舍,忽然擺
她緊走幾步,又向白老夫人跪下:“老夫人,朱若蘭恩將仇報,叛師逆道,這裏但問幫主、方夫人等也盡皆知曉,其人決不可信。她易容改名,化身伴在老夫人身邊,必有所圖,還怕她有心加害。弟子言盡於此,望老夫人三思。”白老夫人為之一窒,隨即
然:“向炎對我是不是包藏禍心,不勞你
神了!趁你們幾個都在,我就説明白了,向炎無論是誰,這個人我保定了的,斷不許別人來説長道短,背後算計!就算有朝一
我把老命犯在她手上,也同你們全然無關!”白老夫人絕不肯過多停留,甚至不肯待謝紅菁歸園,帶着向炎大搖大擺揚長而去。雲姝留她,她只冷笑甩下一句話:“這清雲已是你們的天下。謝幫主硬是不願意處置那個‘逆師叛道’、誅殺師長的狼子野心之人,還放任她那般自由自在。我若一味不知趣的死賴在這,趕明兒也不必等向炎來有心加害,我就只待在此
屍了!”當晚,謝紅菁從園外趕了回來,上樓去見再度成為囚犯的女子。
房中沒有燈火,連一向服侍她的人在內,都不敢在這火山口上來照顧,被囚女子被有意放重的腳步聲所驚,緩緩抬身跪倒。
謝紅菁看她眼角有淚,容顏之中依稀留存幾分烈,便默不作聲。兩個人一坐一跪地相對。靜靜等待,沈慧薇因
憤而起的那股勇氣,在長久對峙中,冰消瓦解。
眼見得沈慧薇一分分蒼白委頓下去,又是素那樣的意態蕭索了,才緩緩地道:“慧姐,你自己想想,現下是什麼處境,老夫人對你是不待見的,你不是不知道。可你不説盡量避開老夫人,倒和她鑼對鑼鼓對鼓的幹起來啦,擺明了叫我沒法收拾。”沈慧薇低聲道:“我並不敢。只是
小人,豈可容得?就是老夫人也極危險。”謝紅菁眼內鋒鋭一轉,冷笑道:“是是,只有你恪勤職守,孝心無限,可是老夫人這十年來,打量着也沒出事麼。”就怕她有心利用,而非加害。可是這個話,沈慧薇不敢出口。謝紅菁已經隱隱有譏刺之意,若是再説,那就是公然地瞧她不起。好歹
間鬧過一場,老夫人就算不起疑心,紅菁是那樣的
明,斷然不會不予以注意。那也不必説了。
謝紅菁見她權衡,便知這一場風波是大致收住了,緩緩道:“慧姐,清雲十年傷足了元氣,正需人力天時,你肯出谷授藝,為清雲大局着想,我是極的。但是當初我們也有約法三章,可還記得?且一一説來。”沈慧薇拗不過她,低聲説:“第一,若無必要,足履不出冰衍院外。第二,若無必要,莫説身外之事。第三,…”
“怎麼不説了?”沈慧薇咬不語。
謝紅菁亦不深究,道:“做到這三點,我仍當你師姐敬重,凡星瀚該有的,亦不虧了你。若是做不到這三點,那是姐姐你明着和我為難。慧姐,你倒説説看,這三件你做到了哪一樁?”説到後來,聲音漸已嚴峻。
沈慧薇臉上忽現破釜沉舟之,決然道:“第三,若無必要,不得與芷蕾單獨相見!幫主!終不能瞞她一生一世!”謝紅菁冷笑起來,目光如雪如冰,直視得她凜凜生寒。
一字字説“慧姐,收了你那痴心妄想罷。”沈慧薇全身瑟瑟抖:“如何是痴心妄想?”謝紅菁沉默半晌,説:“老實告訴你也不妨。玉虹接她出來,曾對玉和璧下過血誓:冰衍長公主承繼宗廟,延續血食,父母生恩,永如今。千難萬險,決不背棄!”沈慧薇陡然語噤。而跪在地下的身子,搖搖
倒。謝紅菁看她面
白得似霜,眼神卻一點點的閃亮了起來。那也不是怒,不是悲,亦不是
憤,卻只覺得似是一種席捲而來的絕望,真真的前無去處,後無退路,世人背信,天地遺棄。謝紅菁從來不是心軟之人,雖然這句話是打疊了千萬遍遲早要對她説的,到了這時也看不下去,倉促間説了一句:“好自為之。”就轉身下樓。
“幫主,我最後求你一件事…”沈慧薇猛然間又是淚落如雨“求你,保錦雲無虞。哪怕你將來,把我千刀萬剮。”這是什麼話,謝紅菁才要火,硬生生地收回:“你放心,錦雲決不會有事。你,記住今的承諾罷!”兩名小徒弟再次看見遭遇不幸的女子,不由的驚呆了。
一夜之間,她似乎老了很多!很多!
半晌,華妍雪嘴裏擠出了一句稱呼:“慧…姨…”她卻好象壓兒不曾聽見,認命地看着掛到腕間的金鈴,眼中有淚光一閃,卻很快沒了蹤影。
一向以來,清雲盛傳沈慧薇獲罪罷黜,倒底因了何故,是深深隱藏下來的。直至白老夫人一場大鬧,再也包藏不住,十停人有九停都知道了。還有極隱秘的謠傳,這沈慧薇就是令前朝覆亡之紅顏禍水,前朝帝后皆故,不知她如何獨存。想來亦是雲姝私留,這就難怪多年來清雲與朝廷不和,如置水火了。一時之間,風聲鶴唳,遍傳清雲。
謝紅菁聚集幫眾,親自出面公示:沈慧薇雖有死罪,清雲慣例是幫主不死的,這是她八年來囚居幽絕谷的原因。念在她身負絕學,若因此荒廢,着實可惜,便命她搬至冰衍院,只許授藝。因沈慧薇多次犯規,從今而後,嚴格管束,將之足,
言,
身。就以冰衍院為獄,終其一生,不得出冰衍一步,除兩名弟子,不得見外人。教授弟子之餘,不得多講題外之話。另着其穿囚衣,雖不加鐐銬,腕間以鈴縛之,所到之處,必先傳響,以此限制自由。
沈慧薇的名字,由此再度漸漸沉寂。復一
年復年,清雲新入的小弟子們,多半也就不再聽説這個曾經是第四代幫主,又曾經罷罪遭黜
起狂瀾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