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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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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河省一個偏僻的山村裏,住着一家姓李的人家。這家人家只有祖父和孫女兩個。祖父老了,成天病在炕上,孫女秀妮就打柴、種地養活着祖父和自己。秀妮是個又漂亮、又結實、又能幹的姑娘。村裏的青年小夥子都想娶這個姑娘,可是秀妮長到二十一歲了,卻誰也沒有嫁。原因是她從十一歲就給人家當童養媳,後來到她十五歲上,她的“丈夫”死了,她才又回到祖父的家裏。這婚姻傷透了她的心,而且為了侍養老祖父,她就不想很快結婚。祖父因為年老多病需要孫女的照顧,也不願意孫女離開他,於是祖孫倆就相依為命地活下來。祖父愛孫女,閨女家有時送來幾個粘餅子、醃雞蛋,他總要留給孫女兒吃,自己只嘗一點點。孫女呢,養種的地是地主的,了租子只剩一把柴禾,為了叫老祖父喝上一碗熱糊糊,她除了種地之外,一有空就扛着斧頭上山去打柴;夜晚燈下給人做針線。村裏人都讚美着這個勤勞、純樸的好姑娘…這真是青年人夢裏都想着的好姑娘。可是這麼個好姑娘,在她二十一歲的那年冬天,厄運來了:住在北平城裏的大地主林伯唐親自下鄉來收租的時候,秀妮忽然被他發現了。

他驚羨她的美麗,就要討她當姨太太。雖然他已經五十多歲了,雖然他已經討過好幾房姨太太,並且還叫大太太徐鳳英打跑過好幾個從院裏買來的紅。但是他既然看上了秀妮,看上她這健康的帶點“野味”的姑娘,那他就絕不會放手。為了鎮壓佃户的反抗,他是從熱河督軍湯玉麟那兒到軍警來幫他收租的,孤弱的秀妮祖孫倆,哪能抵抗這強暴的力量!於是秀妮就在這小小山村裏的二地主(莊頭)家裏,成了大地主林伯唐的姨太太。她哭過,她尋死過,她咬過林伯唐的手指頭,但是這一切抵抗全無濟於事,林伯唐捻着八字鬍笑地還是把她到了手。

兩個月後,秀妮懷了孕,林伯唐把她帶回北平的公館裏來。老祖父就在秀妮離開村子的那天夜裏,一個人顫巍巍地拄着枴杖跳到了村旁的白河川裏。

秀妮到了北平的林公館裏,聰明、伶俐的姑娘變成了痴痴呆呆的傻子。成天一句話也不説,除了吃飯、做活,就兩眼直勾勾地衝着牆發呆。徐鳳英看在秀妮有孕的份上,開始對她還不錯,因為徐鳳英自己生過幾個孩子,一個也沒活,所以就希望秀妮替林家生個孩子。

秀妮生下孩子後,神好了一些,她把全部的希望和愛寄託在孩子身上。她多麼愛她懷裏的白白胖胖的女孩呵!這孩子淺淺的一笑,能使她暫時忘掉了刻骨的傷痛,忘掉了恥辱的生活,給她生活下來的勇氣。常常在深夜裏,老頭子林伯唐到別的姨太太房裏去了,秀妮悄悄爬起身,給孩子換布、餵,親着美麗的小圓臉蛋,然後一邊哽咽着一邊喃喃地説:“妮,長吧!活吧!娘要跟你一塊兒活下來。…”眼淚…許久以來乾枯了的眼淚,滴滴地掉在孩子的臉上。

孩子一歲了,呀呀學着話,用小指頭搔着媽媽的臉,揪媽媽的頭髮,媽媽的臉上有了幸福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徐鳳英喊來了秀妮,先把孩子接抱在手裏,然後臉大變,對秀妮説:“孩子是我家老爺的,我要留下她!你這不要臉的窮女人,現在就給我滾!”秀妮驚呆了。接着大哭着,撞着頭,拚命要奪回她的孩子。但是她奪不回來了!林伯唐玩夠了她,早躲到一邊去了。

“媽!媽媽!要…”孩子在徐鳳英手裏張着小手,哭着要媽。

秀妮卻被幾個如狼似虎的聽差推搡着架上了停在大門外的汽車。

秀妮的孩子,林伯唐替她起名叫林道靜。開始林伯唐夫婦還很喜歡她,後來當她三歲時,徐鳳英自己也養了個兒子之後,小道靜的厄運就來了:不斷捱打,夜晚和傭人睡在一起;沒有事,徐鳳英不叫她進屋,她就成天在街上和撿煤渣的小孩一起玩。

一年冬天,有一天徐鳳英不知為什麼高興了,把道靜叫到屋裏,和她説了幾句話,看她一邊吶吶地回答,一邊不住地渾身亂動,她驚奇地揪過她來,問她怎麼了。

“癢癢…”孩子只七歲,嚇得溜着鼻涕要哭的樣子。

想不到徐鳳英大發慈悲,她替小道靜下破棉襖一看:只見套在棉襖裏面的小褂子上的蝨子,密密麻麻地已經滾成了蛋蛋,要拿也拿不清。於是她又惱火又慷慨地一下子把這小褂子填入了正在熊熊燃燒着的洋火爐裏,一陣劈劈拍拍的響聲,無數的蝨子就和褂子一齊消滅了。徐鳳英越發高興了,她扳過小道靜凍得紫紅的面孔細細端詳了一番,然後轉過臉對靠在沙發上讀着報紙的林伯唐説:“我這兩天看出來,這丫頭長的怪不錯呢。叫她唸書吧,等她長大了,我們總不至於賠本的。”林伯唐捻着八字鬍,衝子笑着點點頭:“好!太太從來都是眼力過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已經不大時興了,叫她念念書也好。”這麼着,小道靜被送到學校裏去讀書。她喜歡讀書,人也聰明,可就是有點兒乖僻,一天到晚,一句話也不説,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弟弟仗着母親的嬌慣,常欺侮她、打她,她可從來不哭。有時,她不理他,任他打;有時火氣上來了,她就狠狠地揍弟弟幾下子。當然這樣她會招來更兇的一頓狠打。母親打她不用板子,不用子,卻喜歡用手擰、用牙齒咬。一個夜晚,道靜已經在“下房”睡着了,弟弟打破了一個母親心愛的花瓶,他卻推在道靜身上。於是道靜在睡夢中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疼痛驚醒來,她立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咬緊牙關,頑強地準備着一切痛苦的襲來。

“狗孃養的!越來越膽大啦。賠,賠我的花瓶!”她的小腿被擰腫了,胳膊被咬得透出一個個紅血印。但是小道靜不哭,不求饒,沒有一滴眼淚從她倔強的眼睛裏出來。在這個家庭裏,她就這樣像小狗似的活下來了。家裏所有的人裏面,只有一個年老的傭人王媽關心她、心疼她,常常偷着照顧她。但是還不能叫徐鳳英知道。道靜當然也愛王媽,她肚子餓了,身上冷了,總去找王媽;她的眼淚也只當着王媽一個人

道靜高小畢業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學之後,母親對她的態度有了顯著的好轉。因為這時她已經長成了一個頎長、俊美的少女。她的臉龐是橢圓的、白皙的、晶瑩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很長、很黑,濃秀地滲入了鬢角,而最漂亮的還是她那雙憂鬱的嫣然動人的眼睛。她從小不愛講話,不愛笑,孤獨,不愛理人。可是徐鳳英並不注意這些,她注意的是這女孩子的相貌的變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學歷,因為這是那個時代的時髦婦女要嫁一個有錢有勢的丈夫所必備的條件。

學校開學了,第一天離家去上學,父母親高興得親自送道靜到大門口去上車。林伯唐穿着紡綢長衫,摸着鬍子站在大門口外的玉石台階上,沉有頃,然後對坐在洋車上就要起程的道靜笑地讚歎説:“小姐,恭喜你!上了中學,等於中了秀才呢!哈、哈、哈…”林伯唐不僅是教育家、慈善家,而且是頗有名望的前清舉人。他中舉之後,還沒等進京應考,正趕上康梁變法維新,北京辦了個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的前身…原注],這位舉人老爺就追趕着,帶了夫人,做了京師大學堂的“大學士”到了民國,這位善於追趕的“大學士”又趕上了辦教育吃香的時候,於是他很快成為教育家,借了“辦教育”為名,向清朝王爺手裏用低價買了大批“跑馬佔圈”的土地[清朝王爺騎馬,馬一氣跑過的地方,由皇帝賞賜給他,即為“跑馬佔圈”的土地…原注]。於是戊戌舉人、京師大學堂大學士、憫安慈幼院院長、務本大學校校長等頭銜的名片,在煊赫的“上”社會里飛舞起來了。人們欽佩着“才德兼備”的林伯唐教授,卻沒有人説他曾怎樣殘酷地玩了可憐的秀妮。

林伯唐讀過四書五經,也研究過康德和孟德斯鳩,不過最使他醉心的還是科班出身的翰林學士。所以他對女兒嘖嘖讚歎她上了中學就等於中了秀才。

沒等道靜開口,母親接着説話了。她是胖身子,八月裏還揮着小絹扇。她眯縫着眼睛,也站在台階上欣賞着女兒:“乖乖,好好唸書呀!媽會想法子錢供給你上中學、上大學,要是留洋回來,那就比中了女狀元還享不清的榮華富貴哩!”她説的好端端的,忽然扭頭衝着老頭子,鼻子哧了一聲撒嬌似的“你老東西嘻嘻笑什麼?女兒是我生的!我養的!她掙錢發了財,橫豎沒有你老東西的份!”徐鳳英濺着唾沫星子好像生了氣,林伯唐反倒得意地哈哈笑了。他悠然自得地衝着子連連點頭:“太太,歸你!歸你!什麼全歸你。連女婿掙的錢也全歸你不好嗎?”十二歲的林道靜厭惡地瞅瞅她的所謂父母親,眼眶裏浮着淚珠,一言沒發,坐着洋車走了。

一離家,一上了中學,她就像跳出籠子的鳥兒,彷彿來到了一個自由的天地。她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讀文藝作品。書籍培養了她豐富的想象力和對於美好未來的憧憬,她是個喜歡海闊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讀的多,也越想得多。可是表面上她卻依然對一切都淡漠,依舊沉默寡言。同學中,她只和一個名叫陳蔚如的女孩子要好,因為那女孩子對她温存、和善,她同情林道靜的不幸遭遇,給她熱情和鼓舞,因此她們成了好朋友。

一九三一年,林道靜讀到離高中畢業只有兩個多月了。

一天下午,她從北平的家裏回到學校後,神情慘淡地坐在課堂的位子上,半天功夫一動也不動。好些同學都奇怪地看着她,有人走過來問她:“林道靜!你母親叫你回北平什麼事呀?怎麼一回來變成這樣啦?”陳蔚如拉着她的袖子,摸着她的頭髮,温柔地悄聲説:“林,告訴我,什麼事呀?”道靜像段木頭,不聲不響地仍然呆坐着。

同學中有些人哄地一聲笑起來了,道靜才像從夢裏驚醒似的,眼睛苦笑道:“你們笑什麼?少拿別人開心!”説完站起腳就走了。

過一會兒,陳蔚如跟着她走到了學校西邊的西河溝。

兩個女孩子緊挨着走。走着,走着,林道靜突然站住身,回過頭,愣愣地盯着小陳説:“小陳,我不能上學了!

”説這話時,她的臉異常蒼白。

“為什麼?小林,你媽叫你回去倒是怎麼回事?”多情的女孩子,被她朋友的痛苦嚇住了,她顯得比道靜更加驚悸不安。

道靜又不出聲了。她們倆走到西河溝的樹叢裏,靠在河邊的垂柳下。道靜凝視着閃着金光的河水,半晌,才自言自語似的説:“家裏破產啦…我父親因為地權的事打了官司,鬧得身敗名裂,就把口外的地一古腦兒瞞着母親全賣光,帶着姨太太偷跑掉了。現在我成了我媽唯一的財產。…”

“什麼?怎麼你是財產?你也不是錢呀!”

“我媽想叫我當搖錢樹。她叫我回去,就為了叫我嫁個闊佬,她好依舊享福。我不答應,和她決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