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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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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總是以恩惠代替垂訓。恰恰在應該垂訓的時候,卻對我施以恩惠。他這樣做,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來取錢的五天後,老師把我喚去,親手給我第一學期的學費3400元,以及走讀車費350元、書籍文具費550元。按學校規定,學生必須在暑假前繳納學費。不過,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我萬萬沒想到老師還會給我這筆錢。我本來以為老師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有心給我錢,也會把線直接匯給學校的吧。

老師就是這樣把錢到我的手裏,我也比老師更明白,這是他對我的一種虛偽的信賴。老師無言中踢給我的恩惠裏,存在他那柔軟的桃紅的肌似的東西。人世間充滿虛偽的體,有以信賴對待背叛和以背叛對待信賴的體,還有不受任何腐敗所侵蝕的體,悄然地繁殖於温馨、淡桃體…

我又抱着這種近似妄想的恐懼,恍如警官來到由良旅館時,我突然害怕發覺似的,心裏在嘀咕:老師是不是看守了我的計劃,給我錢讓我錯過斷然行動的機會呢?我覺得珍惜地掌握着這筆錢的期間,就鼓不起斷然行動的勇氣。我一定要早設法找到花掉這筆錢的途徑。只要是貧苦人,就想不出錢的好用途來。我一定要設法找到這樣一種用途,即老師知道後火冒三丈,即刻把我從寺廟趕出去。

這一天輪到我值班司廚。晚餐後,我在廟廚裏洗涮碗,無意中望了望早已靜寂的食堂,只見食堂和廟後的界處屹立着的被煤煙燻黑的柱子上,貼着一張幾乎全變了的條子。

阿多古小心防火祀符…我心中彷彿看到這張護符封鎖着被錮的火的蒼白影子。昔顯赫一時的東西,如今躲在陳舊的護符後面,呈現出一種蒼白、隱隱的病弱的狀態。如果説我近來對火的幻想使我泛起了慾的覺,人們會相信嗎?如果説我的生的意志全部寄託在火上,慾也衝着火,這不是很自然嗎?而且,我的這種慾望,造成火的織協姿態,火焰透過黑亮的往於,使我意識到所看到的東西,彷彿經過梳妝打扮,優美得很。它的手、它的腳、它的脯都是柔軟纖弱的。

6月18晚上,我把錢揣在懷裏,悄然地從寺廟裏出來,向通稱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聽説那裏價格便宜,對寺廟的小和尚也很親切。五番籲與席克寺的距離徒步得花三四十分鐘的光景。

這是一個温氣大的夜晚。天空飄浮着一層薄雲,月朦朧。我穿着草黃褲子,披着工作服,腳上蹬着木屣。大概數小時後,我還會以同樣的裝束折回來的吧。但我怎樣才能説服自己接受以這種裝來變成另一個人的預想呢?

我的院是為了生而企圖焚燬金閣寺的,但我正在做的事卻似做好的準備。如同決心自殺的貞男子在自殺前去尋花問柳一樣,我也將要去煙花巷的。放心好了。這種男人的行為就像在公文格式上署個名,即使失去了貞,他也絕不會變成“另一個人”的。

這回可以不用害怕屢屢的挫折,不用害怕金閣來阻擋女人和我之間的挫折了。因為我不做任何幻想,我也不想讓女人來參與我的人生。我確定我的生在彼方,我到達彼方之前的行動,只不過是履行悽慘的手續罷了。…我這樣自言自語。於是,稿本的話又把我喚醒了。

“煙花女並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麻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於這種平等,買個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對我來説,這種平等是不符合我的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這是我所不能容忍內。我認為,對我來説,這是可怕的冒瀆。”對眼前的我來説,想起的這句話是很不愉快的。不管怎樣説,結巴還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所以我與柏木不同,只要相信自己的極其平庸的醜陋就可以了。…話雖如此,女人會不會憑着這種直,在我醜陋的額頭上,觀察到某種天才的犯罪者的象徵的東西呢?”我又懷抱着一種愚笨的不安。

我的腳邁不開步了。想煩了,最後連自己也閒不清楚究竟我是為了焚燬金閣才拋棄貞,還是為了失去貞才要把金閣焚燬?這時,心裏毫無意義地泛起“天步艱難”這個高貴的詞組,我念叨着“天步艱難。天步艱難”一邊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彈子房、小酒館林立的明亮的鬧市盡頭,開始看見一個角落在黑暗中很有規則地排列着成排的董光燈和微微發白的紙燈籠。

從寺廟走出來,我總是空想着有為子依然活着,隱居在這一角落裏。這種空想給我增添了力量。

下決心燒金閣以後,我彷彿再次處在少年時代初起對那種嶄新的無垢的狀態,所以我想也應該再次邂逅人生開始時遇見的人和事。

從此以後,應該説我是活着的。不可思議的卻是一種不吉利的思緒隨之與俱增,彷彿明天就會死到臨頭。我禱告:但願在我燒金閣之前,死神能放過我。我決不生病,也沒有生病的徵兆。然而讓我活着的各種條件的調整及其責任,一無遺漏地壓在我一人的肩頭上,我益強烈地覺到它的重量。

昨b掃除的時候,食指被掃帚的刺地扎傷,連這種小傷痛也成了我不安的緣由。我想起了某詩人①被薔薇花的刺兒扎傷竟成了死因的故事。當地的凡夫俗子只這一點是絕不會死去的。但我已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不知會招致怎樣命運的死。指頭的傷,多虧沒有化膿,今天按了按傷口,只覺做做作痛——①指奧地利待人里爾克(1875--1926),他因指尖被刺兒扎傷,得了破傷風,兩個月後死去。

至於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説我是不會做於做衞生上的準備的。前一天,我就到遠處的一家不悉的藥房去買了橡膠製品,那粉末的薄膜帶着一種多麼無力的、不健康的顏。昨夜我曾將其中的一個試用了。用老紅粉錯筆畫的調清的佛畫、京都觀光協會的曆、打開正好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一頁禪林課的經文、骯髒的襪子、起倒戧刺的鋪席…這些東西中,我的那個玩意兒像一尊光滑的、灰的、無眼無鼻的、不吉利的佛像豎立起來了。這種不痛快的姿態,使我聯想起至今還傳下來的“羅切”②這種殘酷的行為——②羅切,即切除****以斷慾。…我步入了懸掛着成排紙燈籠的小巷裏。一百幾十棟房子全都是一個樣式。據説,在這裏只要依靠總頭頭的張羅,甚至通緝犯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窩藏起來。總頭頭一按鈴,鈴聲就傳遍各家的青樓,給通緝犯報以危險的信號。

無論哪户的門口,旁邊都開了暗的格子富,都是二層樓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頂,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陝俄的月光下。家家門口都掛着印有“西陣”白字樣的藍布簾,身着白罩衣的老鴇母側身從門簾的一頭窺視着外面。

我毫無快樂的觀念。我自己彷彿被某種秩序所拋棄,獨自離了羣,拖着疲憊的腳步,漫步在荒涼的地方。慾望在我心中只出不悦的脊背,在抱膝蹲着。

“總之,在這裏花錢就是我的義務。”我繼續尋思“總之,在這裏把學費花光才好呢。這樣一來,就給老師以將我驅逐出寺廟的最好的藉口。”在這樣的想法裏,我沒有發現什麼奇妙的矛盾,但這是出於我的本意的話,我就應愛護老師了。

大概不到開市的時間,這條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聲格外刺耳。老鴇母招呼的早調聲,聽起來猶如充溢在梅雨時的低垂而濕的空氣之中。我的腳趾緊緊地夾住鬆了的木屣帶,暗自想道:停戰後從不動山山頂上眺望着萬家燈火中,確實也包括這條街的燈火。

我的腳所引向的地方,理應有有為子在陽。十字路口的拐角處有一家叫“大瀧”的青樓。我莽撞地鑽進了這家的門簾。進門就是一間六鋪席寬的鋪花磚的房間,裏首的椅子上坐着三個女人,簡直像是等火車等得厭煩的樣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頸纏着繃帶。另一人身穿西服,低頭掉襪子,一個勁地搔腿肚子。有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喚的狗那樣抬起頭來了。圓圓的、像有點浮腫的臉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畫似的鮮豔。也許這種説法有點奇妙,她仰望着我的眼神裏確實充滿了善意。目為這女人的確像在街角上遇見陌生人似地盯着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見我內心裏的慾望。

如果有為子不在,隨便誰都可以。要是或選擇或期待,就必然失敗,我是殘存着這樣一種信。如同煙花女沒有挑客人的餘地一樣,我也不挑選女人才是啊。必須讓那個可怕的使人失去氣力的美的觀念絲毫沒有介人的餘地。

鴇母問道:“您要哪個?”我指了那個搔腿的女人。那時她的腳生起的微癢,大概就是在這些花磚面上彷徨的庫蚊刺傷的痕跡,成了把我和她聯結在一起的緣分…多虧這份癢,她後才會獲得成為我的證人的權利。

女人站起身子,來到我的身邊,咧起嘴笑了笑,還碰了碰穿着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從又黑又舊的樓梯上二樓的時候,我又想起有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這個時間裏,她不在這個時間裏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無論上哪兒去尋找,肯定都不會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們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覺得有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於這種雙重的世界。發生那次悲劇的事件時,也以為她要拒絕這個世界,可是接着她又接受了這個世界。對於有為子來説,也許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剛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許只不過像早晨打開窗户時飛起來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樣。

二樓中央的一塊地方,是中院的通風口部分,用鏤空雕花的欄杆圍了起來,上面架着從這房檐伸向那房檐的晾曬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掛着紅樹裙、三角褲衩、睡衣等。光線相當昏暗,朦朦朧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間房子傳來了女人的歌聲。女人的歌聲平和地繼續着,不時和着走了調的男人的歌聲。歌聲中斷,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又揚起了像斷了線似的女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