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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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課誦經時,在集體誦經的男聲中,我經常受到的生機。一天中以早課的誦經聲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彷彿是從聲帶中迸發出黑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雖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聲音也同樣可以把男人的污穢撒向四方,這時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氣。
我們還沒有用完早餐,老師出發的時間到了。按寺廟的規矩,老師出門,寺廟眾憎都要在正門前列隊歡送。
天還沒有發白。上空佈滿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門前的這段石台階,白晃晃地向前延伸c四處都落上了巨大的泡樹、梅樹、松樹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裏,佔據着整個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衣,拂曉的冷空氣從我的胳膊肘滲透了進來。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行。我們默默地低下頭來,老師幾乎沒有反應。只聽見老師和副司走在台階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屣聲,越走距我越遠。我們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背影。這是禪家的禮節。
他們走遠了,我們看見的並不是他們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有時我以為已經看不見了,但那是樹影遮擋住了。不一會兒,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又出現在影子的遠方,腳步聲的迴響卻反而更高了。
我們凝眸目送着他們。一直目送到他們兩人走出山門全然看不見蹤影了。對於目送者來説,這段時間是相當漫長的。
那時候,我心中產生了一股異樣的衝動。猶如重要的話要口而出卻被給巴所阻礙時一樣,這股衝動就在我的喉嚨裏燃燒。我渴望解放。過去母親暗示過的讓我繼承住持之職的希望是愚蠢的。這時候我連升大學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從對我無言的支配。無言的壓迫中逃出來。
那時候,不能説我沒有勇氣。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氣!二十年來我緘口不言地生活過來,我懂得坦白的價值。難道説我過分了嗎?我對抗老師的無言而堅持不坦白,或許是為了試一試“行惡可能嗎”如果我堅持到最後也不懺悔,行惡就已經成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惡。
然而,我看到老師的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濃於在小樹林的陰影中若隱若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遠去的時候,我的喉嚨裏燃燒着的力量,幾乎變成難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我想追上老師,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聲陳述那雪天發生的事。決不是對老師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對我來説,老師的力量似是一種強有力的物理的力量。…但是,假如我坦白出來,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惡也就瓦解,這種思緒制止了我,彷彿有什麼東西緊緊地拽住我的後背。此時老和尚的身影已鑽出了山門,在矇矇亮的天空下消失了。頓時大家獲得瞭解放,熙熙攘攘地跑進了正門裏。我正在發呆,離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甦醒了。這瘦骨嶙峋的醜陋的肩膀又恢復了自豪。…儘管有這樣的經歷,但結果如上所述,我還是進了大各大學。不需要懺海。此後過了數,老師把我和鶴川喚去,簡單地吩咐了一句:應該開始準備試考了,為照顧備考,免去你們幹雜務吧。我就這樣升了大學。但是,不等於説一切都因此而了結。老師這種態度,依然沒有説明任何問題。即使是繼承人的問題,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完全摸不着頭腦。
大谷大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對自由選擇的思想到親近的地方,這裏成了我人生轉折的所在。
這所大學創始於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寬文五年,將筑紫觀音寺的大學家遷到京都的積殼鄰內,這就是這所大學的前身。從此以後,這裏很長時間就成為大谷派本願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願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時,華的門徒高木宗賢給寺廟捐獻了錢財,選定格北烏丸頭地方興建了校舍。佔地一萬二千七百坪①,作為大學並不算大,但它卻不僅成為大谷派,而且成為各宗各派的青年來學習研修佛教哲學基礎知識的據點——①坪:土地的面積單位。一坪約等於3。3平方米。
古老的磚門把電車道和大學體育場相隔,面對着西邊天空下的層層疊疊的比睿山。一進磚門就是一條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樓門前的停車處。主樓是一座古老的沉鬱的二層紅磚房子。正門的門樓頂上,屹立着青銅的城樓,説它是鐘樓又看不見鍾,説它是時鐘台,又沒有時鐘。於是這座城樓在纖細的避雷針下,用它的空的方形窗口,把蔚藍的天空裁剪了下來。
正門旁邊,植有一株老菩提樹,莊嚴的繁枝茂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青銅。校舍從主樓起,不斷擴建,毫無規則地聯在一起,不過,大多是陳舊的木質結構平房。這所學校是止穿鞋進屋的,一棟房與一棟房之間是由剛破損的竹葦鋪成的無盡頭的走廊聯結起來的。校方像臨時想起來似的,只修補了竹葦破損的部分。從這棟房走到那棟房,腳板彷彿是踩在從最新的木到陳舊的木的、各種濃淡有致的鑲嵌工藝品上似的。
我像任何學校的新生一樣,每天都是帶着新鮮的心情上學,但內心總湧上一股漫無邊際的思緒。我悉的,只有鶴川一人,談得投機的,也只有鶴川一人。連鶴川本人似乎也到這樣下去,我們就會失去難得來到這個新世界的意義。幾天後,休息的時間,我們兩人特意分開,各自試圖開拓新的朋友。然而,結巴的我卻連這種勇氣也沒有,因此隨着鶴川的朋友不斷增加,我就愈發變得孤獨了。
大學預科一年所修的課程有修身、國語、漢文、華語、英語、歷史、佛典、邏輯、數學、體等十個課目。邏輯課從開始就使我到苦惱。有一天,上完這節課,午休時我帶着兩三個問題,試圖求教於一個我所期待的同學。
這同學經常離羣,獨自在後院花壇旁吃盒飯。這種習慣彷彿是一種儀式,其難看的食相也是相當孤僻的,所以誰也不接近他。他也不與同學談,彷彿在拒絕友誼。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那雙嚴重的x型的腿,走路實在艱難。總是像在泥濘中行走,一隻腳好不容易從泥濘中撥出,另一隻腳又深深地陷了進去。每邁一步,全身躍動,他的行走就是一種誇張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態。
入學當初,我就注意柏木並不是沒有緣由的。他的殘廢使我放心了。他的x型的腿從一開始就意味着對我所處的條件的共鳴。
在後院叢生着三葉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飯打開了。空手道俱樂部和乒乓俱樂部的玻璃窗幾乎全部破落了,這些荒廢的房屋就是面對着這個後院的。後院裏植有五六株拔的青松,還有空蕩蕩的小木架温室。木架温室塗抹的綠油漆已經剝落、起,猶如桔假花打捲了。旁邊置有兩三層的盆景架、瓦礫堆,還有栽着風信子和櫻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葉草地上是十分愜意的。三葉草的柔和的葉子收着陽光,那細小的影子撒滿一地,看起來這一帶恍如從地面輕輕漂起。柏木坐着與走路時不同,和其他的同學別無二致。不僅如此,他那蒼白的臉上洋溢着一種可怕的美。體上的殘廢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樣,具有無敵的美。殘廢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於被人觀看,頓於被人觀看的存在。他被窮追,就以存在本身來回觀觀看者。最後是觀看着勝利了。正在吃盒飯的柏木垂下眼簾,我覺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圍的世界。
在陽光下,他到自足。這個印象打動了我。從他的身影可以瞭解到在光和花叢中,他沒有我所受到的羞恥和虛空。他所強調的影子,實際上就是存在着的影子本身。毫無疑問,陽光是不能滲進他那堅硬的肌膚的。
盒飯儘管難吃,他還是專心地吃。他的盒飯質量低,可是也不低於我早餐時自備的盒飯。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攝取不到營養的。
我拿着筆記本和盒飯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籠罩着柏木的盒飯,他抬起頭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簾耷拉下來,繼續他那單調的咀嚼,如同蠶兒嚼食桑葉一樣。
“對、對不起,剛、剛才聽課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請教一下。’哦用標準語結結巴巴地説。因為我想,既然上了大學,就應該講標準語了。
“你説什麼呀?結結巴巴的,我聽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臉上飛起了一片紅。他着筷子尖,一股作氣地繼續説下去:“你為什麼要來和我搭話,我全明白了。你姓溝口吧。殘疾人之間可以個朋友嘛。不過,比起我來,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嚴重了吧?你過分地重視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過分地重視自己的口吃吧。”後來我知道他也是臨濟宗的禪家子弟時,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現了他這個禪僧的作態。儘管如此,也不能否定這時他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結巴!結巴!”柏木衝着不能連續説上兩句話的我,饒有興味地説“你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放心地結巴的對象了,對陽?人大概都是這樣去尋求夥伴的。這些姑且不説,你還是童男子嗎?”我連笑也沒有笑,點了點頭。柏木提問的方式活像個醫生,使我到為了自己也不能撒謊。
“是嘛。你還是個童男子,可一點也不是個美麗的重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歡,也沒有嫖女人的勇氣。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為了要在童貞者中間找個朋友而同我往,那就特錯大錯了。我為什麼拋棄童貞,讓我來告訴你吧。”柏水沒等我回答就説開了。
我是三宮市近郊的彈寺弟子,天生一雙x型的腿…瞧,我就這樣開始了自白,也許你以為我是個不擇對象就隨便講自己遭遇的可憐的病人,可我不是對誰都説這番話的。我本人也覺得這是很難為情的,從一開始就選擇你作為我傾吐衷腸的對象。因為我總覺得我的經歷對你最有價值,假使你按照我經歷過的道路走,也許是最好的途徑。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信徒,酒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同夥的。
不錯,我自愧於自己存在的條件。我覺得同這種條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種失敗。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雙親本應在我幼時給我施以矯正手術。如今已晚了。但我對雙親是不關心的,也就懶得去埋怨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