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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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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這樣偏,我們馬上去醫院。你還記得司令部老參謀長吧,那人得肺癌都八年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煙照不誤。所以這種病在很多情況下是能治的,關鍵是要快。”劉亦冰不得不跟他講點醫學知識。陳老多大歲數?都快80了。在那個年齡人的生理機能大大衰退,癌細胞也同樣增殖緩慢,轉移率也較低。相反,癌細胞在年輕人體內增殖得更快,因為你生理上的發展帶動癌細胞發展。再説陳老是什麼醫療條件呀,他能活到今全靠昂貴‮物藥‬維持着。她清楚自己的病狀,屬於繼發晚期多處轉移,治療已無多大意義了,治療本身會帶來比病症更大的痛苦。説實話她很怕疼,甚至看見化療患者的慘樣也受不了。你願意看見我脖子腫得比身體還嗎?你願意看見我掉光了頭髮渾身滿塑膠管子嗎?

太多太多的患者充滿希望地忍受着這些,正是人類天弱點:渴望明天一早出現奇蹟——其實是在渴望僥倖。假如她不是醫生,也許會接受治療。既然她是,既然她知一切後果,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死亡到來之前活個痛快!在她平靜地説出自己選擇時,季墨陽好幾次盯着那隻小皮箱。

“你猜對了。那裏面有八千塊錢,是我工作20年的積蓄,還有一架照相機和衣服。我都準備好了,我要到名山大川去走走,先到黃山,下來以後再去九華山,太平湖。等走到走不動的時候…就不走了。我好瘋吧?”劉亦冰自豪地道。

季墨陽垂首沉默着,忽而悲涼一嘆:“可惜我不能陪你去…”劉亦冰想不到他説出這種話來,自己並沒有要求他一塊去呀。猛地,她意識到:這正是她的夢想呀!自從產生出走念頭以來,她一直隱隱約約地期盼點什麼,半邊身子都像被那點慾望牽着,走也走不全。她一直在有意無意地迴避那點慾望,就像把火種埋到灰燼裏,就像她剛才説的患者渴望僥倖。包括今天懵懵懂懂跑到這來,其實就是想聽見季墨陽大喊一聲“我陪你去”現在倒是由季墨陽戳醒了她。心兒猛烈地踢騰她。這是怎麼啦?她受夠了屈辱才翻然要求正義,她做足了奉獻才明白自己有權索取回報。即使得不到回報,也不能以為索取是罪過、是強人所難,因而清高地放棄了索取的權利。哦,還沒等她説出口呢,甚至還沒等她看清自己的願望,他倒先看清了。他已經給嚇得拒絕她了,拒絕那個還在她心裏萌動的願望。他真是飽覽世事閲盡滄桑呵,能夠站在今天拒絕明天,能夠把目光彎曲着戳到人心背後。他説不定以為:她來到這裏是進行情綁架,想哀婉動人地將他綁了去。

“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嗎?”

“記得。我欠你一條命。”劉亦冰切齒道:“現在我要求你歸還,我要求你陪我一塊去!”

“冰兒,我們都理智點。以你目前情況看,外出就是自殺。”

“害怕了吧。咯咯咯…你除了自殺之外還能看到什麼?其實,當年你説‘我欠你一條命’時我就想過:這有點矯情,雖然聽起來很動人,但是失真。所以那時我就有預,到了我真向你要點什麼的時候,可能什麼都要不到。”

“你想:我們怎麼可能避開旁人眼睛走出去?你身體狀況能堅持住嗎?走到一半昏倒怎辦?出去後怎麼吃怎麼住?萬一你受不了,後悔了怎辦?這是完全可能的,説實話一旦成行,打退堂鼓的將是你,而絕不會是我!還有,總部工作組剛走,演習也剛結束,一大堆掃尾工作,好幾撥人等着我,別説幾天,我失蹤兩小時就會有人知道。再有,躲得過劉司令嗎,他一聲令下,哪裏沒部隊?翻江倒海也能把你我找出來。也可能為避免醜聞擴散,他不會動用部隊罷了,派幾個保衞幹部就夠了,正好拿你我練兵…”

“考慮得真細緻,還‘醜聞’…去你的吧!你的理想是進入權力核心,幹一番大事業!你千辛萬苦爬到這個位置上很不容易了,哪裏肯陪一個快死的女人去遊山玩水,偷偷摸摸地,擅離職守,姘頭不像姘頭情人不像情人。別説提拔了,部長都保不住,一失足成千古恨。事實上你怕劉司令怕得要命,他隨便來兩下你就毀了。所以你只有忍痛犧牲,完全是不得已,心裏的難受不下於生個腫瘤吶…你們這種傢伙,總以為旁人永遠不能理解,你們做什麼都頭頭是道,保持着自己的政治貞節。你乾的那活有貞節嗎?狗,只有頭頭是道!好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別管我。”

“冰兒,你發火時真好看…”季墨陽凝望着劉亦冰。他真正想説的是:你罵得很彩,幹嗎不把這些話罵給你父親聽聽?要知道你痛罵的東西,也正是你幾十年來享受的東西。包括你頸子上掛的這條項鍊,甚至包括你白的頸子,也都是從那些東西里生出來的。這可好,又痛罵了,又享受了,神物質都不丟,兩方面都佔着品櫃枱。而且,越是痛罵,享受起來也越是理直氣壯,看別人也就越是渺小。儘管如此,你仍然渾身不舒服,你有意識地反抗了一點點,又無意識地將那套東西發展到家了。你確實是個奢侈品。看見一隻蒼蠅討厭,順手就能拿貴重物品砸下去。痛快,大異常人,要的就是這個勁。

劉亦冰低頭哭泣。季墨陽又輕輕摟她。她象徵一下,隨後更深地偎進了他懷抱。他嘆道:“冰兒,我不是醫生,但我覺得,要是這幾年你神健康的話,那個病不至於死灰復燃…”劉亦冰哭得更厲害了。季墨陽自知言重,喃喃地:“冰兒,我愛你。”他説這個話時,遠不如説理時那麼自然。

劉亦冰哭道:“那你領我去!”

“你父親知道你的病情嗎?”劉亦冰搖頭:“千萬別告訴他。你要是説出去了,就是出賣我。他們會把我捆在病牀上。”電話鈴響。季墨陽不動。電話鈴固執地響個不停,似乎電話那頭人確信這屋裏有人。季墨陽還是不動。劉亦冰道:“接吧。”季墨陽過去拿過話機,聽了一會,回答:“就來。”放下電話後,跟劉亦冰説:“我去取一份傳真,就在底樓,等我五分鐘好嗎?”

“我該走啦…”

“別走。我們還沒談完,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解決辦法。”季墨陽取一塊毯蓋到劉亦冰身上,説:“五分鐘。”隨後拿起文件包出門。他到底樓簽字領取了傳真電報,又回到宴會廳門口,讓仍然站在那裏的經理進去,將劉達請出來。他向劉達報告了劉亦冰的情況。劉達一言不發地聽着,面陰沉。聽完後鋭利地盯季墨陽一眼:“好。這個事到此為止,從今以後,你不要介入了。”劉亦冰矇矇矓矓地,覺得身邊坐了個沉重的人,壓得沙發吱地一顫,她閉着眼呢喃“摟着我…”身邊就再無動靜了。她把臉從毯中探出來看,劉達很近地注視着她,臉龐上的皺紋絲絲可見,帶有一種悽楚的陌生,眼內渾濁濕。她猛一抖“哦,爸呀。你嚇我一跳。”隨後她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清醒地向父親微笑着。

“冰兒,情況我全知道了,你不要害怕,一點都不要怕。爸向你保證,就是翻天覆地也要把你病治好!見鬼,我還活得好好的吶,哪能讓你死到我前頭。拿出信心來,沒做不到的事。等把病治好以後,我親自陪你外出,你想上哪我們就上哪,就咱們兩個…”劉亦冰輕聲道:“季墨陽躲哪去了?”

“我不知道。唉,冰兒,你有事應該直接告訴我啊,跟他説有什麼用,我是你父親,他只是個部長!懂了吧?爸為你會不惜一切,他會不會呀?

你以為他真愛你麼!特別是,他值不值得你愛?”劉達嗓音沙啞,動得説不下去了。

“別説了,爸。讓我再歪一會兒。”劉亦冰合上雙目,在父親懷裏歇息片刻,睜開眼切齒道“我跟你回去。不過,爸要答應我:絕不能放過季墨陽,這人自私透頂,狼心狗肺!你替我罷他官,撤他職。要不然…爸,你也會被他利用,關鍵時刻出賣你,終有一天你也會後悔的…”電梯門開了。天虹賓館大廳內的人驚愕地看到:一位滿頭白髮的將軍,小心翼翼攙扶着一位‮婦少‬走出來。他們對周圍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從人們讓開的長條地毯上緩緩走過。季墨陽坐在大廳遠角注視他們,當他們走至正前方時,他面對他們起立,垂首無語。劉亦冰瞟見他,朝那方向恨恨地呸一下。季墨陽聽見了,含着淚抬頭看她。劉達稍微轉臉,説“謝謝”!劉亦冰面如死灰,靠在父親臂彎裏,勉強走出門廳,登上停在車道上的黑轎車。

韓世勇和幾個人追上去送,站在那兒目視轎車遠去。然後,韓世勇招手示意季墨陽到自己這來。待季墨陽走到他旁邊,他又習慣地把雙手背到身後,沉着:“這件事你處理得對頭。啊,老有老的脾氣,小有小的脾氣,對此你不要有顧慮。我們做具體事情的人,多理解領導嘛,受點委屈沒什麼大不了的…”話題一轉,他説起今晚必須完成的幾項工作。指示季墨陽先做什麼再做什麼。

季墨陽帶着受領的新任務,回到自己房間,癱坐到沙發上。立刻覺出沙發還是熱的,保留着劉亦冰體温。他記起來:她還在發燒。他茫然四顧,一眼望見沙發邊上那隻小皮箱,便呆了。然後提到腿上撫摸幾下,嘣地按開彈簧鎖,掀起箱蓋,一股淡淡芬芳撲面。盥洗用具、化妝盒、麂皮錢包、一雙嶄新的旅遊鞋、幾件女人衣物…他把一條長長的、湖藍圍巾抓在手裏發呆,受到一個男人無法保護一個所愛女人時的恥辱。

他聽到劉達的聲音:“謝謝!”45連續十幾天季墨陽非常忙碌:開會、下部隊、檢查工作、領導召見…有時甚至還得將幾樣質不同的事摞到一塊,包成餃子,一鍋兒煮掉。部裏的幾個處都被他支使得團團轉,年輕幹事聽到他從走廊裏走過就趕緊關門,以免被他逮住後又壓上什麼任務。每時每刻,都有一排小車停在辦公樓門外的白停車線上,有的是來辦事的,有的是待命出動。其他部的幹部看看那些不同車牌,就知道這個部忙翻天了。與季墨陽部相鄰的兩個部,卻正處於工作淡季,樓前只停一輛值班車,處長帶着幹事們,工間休息時就出來打羽球,而部長和副部長則在打枱球。在機關,忙人看見閒人那麼閒,以及閒人看見忙人那麼忙,雙方都覺得很正常,絕不會亂了心態。待到下班鈴一響,自行車從各部小道擁上機關大道,再一塊馳向辦公區大門,這時的神狀態,忙人和閒人沒什麼不同。他們騎到白下車線,跳下來給警衞敬個禮,推着車走幾步,到另一道白線那兒再騎上車,朝自己家馳去。每天早晚兩次,幹部們在那窄窄的兩條白線之間,把自己換掉。

季墨陽再也無暇去老牆那兒散步了,有時他透過辦公室落地窗,遠遠地朝那裏望望,取點覺過來,稍稍把自己換一換。這時劉亦冰會尖鋭地刺穿他腦海,那天的事一遍遍重複地冒出來,同時還有由此事波及擴大的各種後果:非議,謠傳,領導的看法,對今後的影響,等等。他都得考慮到。儘管考慮之後可能還是按兵不動——跟不考慮一樣,但他還是要考慮,這是他的習慣。他面對遠方霧靄中的山嶺,山腳就是大院老牆,雖然看不見它,但是眼看不見的東西恰可以更貼近地覺它。他就這樣覺着劉亦冰,暗想:冰兒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直到她死,也難以見面…好消息偏偏在這時候紛沓而至,總部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中將返京之後,在一次內部會議提到了季墨陽,足足講了兩分半鐘,記錄稿上佔了188個字。接着另一個朋友也打電話告訴他:他的名字出現在某份名單上了,那名單正在往縱深進展,如果不出意外,他年內就可能調到北京,關鍵只在於是平調還是升任…季墨陽哈哈笑着説些動聽的話,在那些話裏,肝腦塗地和大氣磅礴兩個意境都有,像李太白“生不願封萬户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那樣,將馬拍得才氣橫溢、壯闊不已。早年季墨陽讀《古文觀止》,讀到李白這篇乞求寵遇的宏文就動過:姓韓的不過是個師職幹部嘛,李白為了當官竟把他捧那麼高,獻媚獻得無比輝煌。今天看來,這臭事一點沒影響李白的偉大,關鍵是什麼人拍馬,只要是李白,連馬文章也能成為傳世之作。那韓某人要不是李白拍馬時提到名字,世上誰知道他是誰…放下電話,季墨陽已做好神準備:不但去不成北京,而且給發配到下面部隊裏去。凡事,越快成功時越危險,難道不是歷史規律嗎?

這些子裏,季墨陽已覺到軍區領導對他的冷淡了。這種冷淡並不是將他拋置一邊不睬,而是在頻繁使用他的同時待之冷淡。他三天兩頭和韓世勇相見,其密度超出以往任何時期。機會那麼多,場合那麼有利,但是韓世勇説過什麼有深意的話呢,一句沒有,光談工作——兩人距離就拉開了。還有劉達前天到古峯口五處視察,那個處是季墨陽下屬單位,竟沒通知季墨陽陪同,這在以往是不能想象的。劉達在五處所做的指示,一字一句地由那個處長報告上來。當時處長和季墨陽都到難堪:一個下級向上級傳達領導指示,説着説着覺就跑歪了,變得像下級直接指示上級。季墨陽分析,自己被冷淡有多種原因。最突出的,一是劉亦冰的事惹怒了劉達,韓世勇為尊重劉達而不得不疏遠自己;二是自己要上調的消息傳出去了,韓世勇深為不滿,一個那麼能幹的人不願追隨自己,偷偷摸摸往上爬,很傷情的事;三是小人因共同利害聚成堆了,矛頭齊齊指向自己…所以最佳選擇就是調離,假如此時再不走,接下去只能是漫漫困境,長期擱淺。

哦,她快死了,再也不能見面了。劉達像母老虎那樣守衞她,不讓我“介入”癌——這死法對她來講太不幸啦,她一輩子都想叫人吃驚,即使死也想死得矚目些。她怕平淡甚於怕死。她一直沒真正長大過,直接從少年進入老年。對她,別人只能遠遠地欣賞,誰愛她誰就是冒險…

季墨陽下班回家,辦公區已空無一人。他出了營門,沿着那條遠些的路回家。半道上想起來:大概快一個月沒進家門了。他走到米黃部長樓前,看見屋裏燈亮了,突然不想進去,猶豫片刻,給對面的宋部長夫人看見,向他打招呼。他應付一句,只得進家了。莎莎正在廚房裏炒菜,他朝熱氣中的莎莎背影説聲:“我吃過了。”就走進客廳,略站站,提防莎莎提着鏟子追過來。看看沒有,他推開內屋門,再走進自己卧室。

卧室的空氣仍是一個月前的空氣,在他離開的子裏,這屋子連窗簾也沒扯開過。他覺這個家比辦公室還要寂靜,連氣管裏的呼也聽得清清楚楚,像是耳朵在呼似的。蚊子從走廊裏飛過,站在這竟能聽到嗡嗡細鳴。他很不舒服,便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機,讓另一個世界的聲湧入,才覺得家中略有活力。他鋭地覺到,電視機一開,廚房裏的莎莎也添了點生機,鍋勺之聲比剛才響些了。頓時,他多麼希望她走來跟自己説點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