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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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受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為盟的事,把身、語、意都簽署給對方。她白天在幼稚園工作,傍晚回家燒飯洗衣;他的工作地點稍遠,時常早出晚歸,偶爾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進家門,就聞得到家的香,電鍋裏總温着飯、菜、或粥品,偶爾一張短短的留字,好像她一直不寐的待着。他吃飽了,兀自收拾清理,才進了房,為了不吵醒她,也不開燈,躡手躡腳地從口袋裏掏出街頭買來的小東西,輕輕握到她的手裏。
她早上醒得早,忽然發現手邊多了一枚陶魚別針,驚訝極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邊,睡得鬢髮皆亂,不知天地的模樣,她伸手撫了撫他額前的發,靈機一動,也要裝做不知情。喚他起來梳洗之後,兩人一道出門,逢着星期,他陪她買菜。天氣未定,但是陽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樹葉被照得油亮優良的,有點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魚別針上,魚鱗都水濕水濕的,他巡了巡她的衣服,故做驚奇地説:“你什麼時候買的新別針?”她想笑,故意抿着嘴:“老情人送的。”
“嗯!頗有眼光的,”他點點頭:“你有機會也該送他禮物,表示禮貌禮貌!”兩人相視而笑,廓然忘貧。
菜市才剛開始,他看時間好還早,順道逛了一圈。菜正一籮一籮的列在路邊,青紅皂白都光鮮;水果的香都也舞出來了,哈密瓜是笑眯眯的甜,番石榴的澀是慘綠少年、橘子是永遠也改不了的油辣脾氣的…但這些都比不上推車裏小山似的菱角,冒着水蒸蒸的炊煙,那販子純的抄刀撥開紫皮,出半截雪白的肩,向過路的人聳了聳,販子説:“菱角好吃的,半斤二五。”他買了半斤,塑膠袋馬上霧起來,兩人沿路又吃又掰的,一些粉粉的雪落下來,好似行人。
“想吃什麼菜?”她問。
“隨便。”他説。
她便抓了一把空心菜、稱了半斤青菜、挑了一個甘藍,又切了兩塊白豆腐,配烤麩、胡籮卜、筍片、木耳…等,回頭跟他説:“昨晚去寺裏聽經,師父教我做‘十八羅漢’,做給你嚐嚐。”他了一個受寵的表情,隨手幫她拎菜。家裏的事,她都料理的井井然,觸了網得等她來解圍;有時只是要找一樣東西,問她,她隨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彷彿臆之中,山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佈局定勢。和她同住一個屋檐,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換吃‘釋迦’好嗎?”她問,問中有答。
“你一向都買橘子,怎麼想換?”他説,其實是要聽她的緣由,她自有她的道理,這點他十分了然。
“橘子容易吃,剝皮撒網就是了,吃不出什麼變化。釋迦不同,難就難在時機成。先回去得先温着,温輸的釋迦,皮軟白子黑,甜的沁人;温的不夠,吃起來滿嘴的澀,都糟蹋了。而且媽媽愛吃甜的,橘子酸。”他點點頭,問:“媽媽的魚還沒買。”她也知道,往魚鋪走去,走得一路無語。他與她早已茹素,兩人都不嗜葷腥。自從皈依為佛門子弟之後,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進,經座、法會、參訪都積極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與她同時皈依、拜師、同研經藏,他卻自嘆不如她的慧,每每掩卷説:“將來是你渡我的!”她婉轉一笑:“還得要你護持才行。”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華喧囂的城垛裏,他們自有一方淨居;於車水馬龍的亂裏他們仍然安步當車。她每每有着獨到的從容,忽然在人起動的街頭上,附耳對他説:“跟你一起過子,真好。”魚鋪裏,鰱、鱈、鰻…一族族分列着。他察覺到她的難言之隱,殺生犯戒,是篤信佛法者最不願意做之事;尋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間的花葉蔬果菽麥都摘擷不完了,何必動刀見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與家中父母説解甚久,仍不能改他們嗜葷的習慣。她一直費心的學做素齋,把香味搬上桌,他是放開肚皮埋頭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葷,可是,婆婆一舉箸便問:“今天沒買魚啊?”問得她啞口無言,直至更深夜還在輾轉反側,她也只敢悄悄問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
…
”他側身拍拍她的肩:“別放在心上,六祖惠能當初也吃邊菜。”她才稍稍釋然,唯獨上市場買魚買,仍是她的苦差事,他總是儘量陪她,倒有點同減惠命的決心。攤魚鋪之路,雖是窮途,她倒是不減那柳暗花明的情,把菜藍子晃了兩晃,給他,説:“六祖,今天換你買魚。”熙攘的人羣都聽見了。
臂想“夫,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説。
佛殿內燃燈昏黃,一場法會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鮮花薌澤,供果圓滿,隱隱然與檀香共繚繞,香泥一彎一彎的落在果的肌膚上,凝然不動。他下班後,來寺裏用畢水席,也幫忙法合經懺之事。她則早早就來,儼然是眾主事之一。此時,殿內空闊,人聲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則彎身將地上的蒲團個個疊起,時間瀝瀝的擰水之聲。
他直起身問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當然是貌合神離,”她一面從供盤內拿着芒果來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淨。
“徒有夫之名,無夫之實。一見面好像冤家,無明火都起來了,把屋子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麼辛苦,何必做夫?”他説。
“‘怨憎會’嘛。”她答:“不知道誰欠誰一筆情債?果報。”
“中品呢?”他問。
“有實無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麼恩愛,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結廬在人境’。説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別人家都是一燈如豆、形影不離的,自己卻要獨守悽風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動搖了。
““這是標準的‘愛別離’,束手無策。
“他説。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較難辦,得拆人家的屋檐,禍福吉凶很難預料;要心就單純了…”
“怎麼個單純法?”他看看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魚,木棰握在她手裏,正在推敲;彷彿有一瞬間,她以奔馬行空,一一為雜遝諸事覆額,回過神來對他説:“永結無情遊。”木魚“託”的一點諸男歡女怨篇章已被句讀;恩怨愛惡的子雖然歷歷分明,好歹終有個句點。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罷,雨水潤的時候才翠綠起來,天晴的時候,也僅是一塊浮塵而已,誰也不要管誰。人之用情,若能似行雲水,行於所當行,止於當止,倒也是個解鈴人。
“至於上品,”好的容顏歡悦起來,顰笑之間,雲天都動。
“自然是名實俱副了。”他接了個語尾。
“還不僅於此,”她像在撥雲見;“如果能像大迦葉和普賢一樣,做一對梵行夫,自覺又覺人,才叫難得。”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着抹布,用力一擰,水珠都還回去,瀝瀝。
她抬頭,遇着目光“看什麼?”也不等他答,又擦將起來“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間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着什麼?成就了什麼?問都不敢問,反正大家滿頭大汗演他幾場戲,鑼鼓一收,散場就散場罷!你説呢?”他趕緊回神,接着説:“也有夫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離不棄…”你這話真是善哉!但是,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暫時離棄是在所難免的;做一世夫是緣分,若能做生世夫,那就得靠修來的福分了。”
“生世夫是什麼?
…
”他突然到一種莫名而來的切膚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這層凝固,倒也沒説出口。她自顧自去倒水,乾淨的身勢。
兩人辭別了寺裏的師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車燈如螢穿梭,織出一匹匹冷風,她幫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順勢掌着她的手,握在手心裏,緊緊的,彷彿她已是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