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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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它藏到哪兒去了？”他問她。

“什麼東西？”她不解的。

“我的畫呀，你別裝糊塗！”她怔了，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的畫不見了？”她問:“你確定是放在這兒的嗎？會不會給風吹走了？”

“那麼重的畫框，怎麼吹得走！”他説，四處找尋著，岩石前，岩石後，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灘。她也幫著尋找，連那防風林裏都去看過了，那張畫連影子都沒有。然後，他們並立在海邊，面面相覷，她的臉有些蒼白:“有人知道我們在巖裏。”她説，聲音微微顫抖著。

“有人拿走了那幅畫！”

“拿走就拿走吧！”他摔了摔頭，故作輕鬆的。

“大概是小胖，他從小就愛搗蛋！避他呢！反正是幅‘主題意識不清’的畫！”他看了她一眼，不安的聳聳肩。

“回去吧，不會有什麼事的，如果是小胖，他就是想敲詐我！”

“如果不是小胖呢？”她問。

“又怎樣呢？”他挑起了眉。

“有人規定了我們不能在巖裏談天嗎？”她望着他，笑了。

“那麼，明天見！”她説。

“明天見。”他目送她穿過防風林，跑向了白屋。目送她的影子被暮所噬，他的心像鼓滿風的帆，正駛向一片浩瀚的大海。失蹤的畫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什麼陰影，那種嶄新的歡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圍著，使他本沒有空隙來容納陰影。他哼著歌，輕快的往家中走去，甚至於忘記了比賽落選的事。

他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了。一進家門，他就嚇了好一大跳。喬雲峯正坐在書桌前面，嚴肅的、憂鬱的、陰沉的坐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説，在書桌上面，赫然是他剛剛失蹤的那幅畫！

“哦！”他怔在那兒，困惑的望着那幅畫。

“爸，你從哪兒拿來的？”

“你問我嗎？”喬雲峯冷冷的説:“我正想問你呢，你在什麼地方丟掉了這幅畫？”他默然了，呆呆的望着父親。喬雲峯那陰沉的神態，那冷峻的語氣，和那嚴厲的眼光使他震動了，他從沒有看過父親如此生氣，如此憤怒。

“在…在海邊。”他訥訥的説。

“在海邊！”喬雲峯沉重的低吼:“你既然要做壞事，就不要讓人抓住把柄啊？”他的眼光，鋭利森冷得像兩道寒冰直向他。

“你才多大？你才十幾歲？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你答應過我，不和殷家來往，為什麼又不守信用？為什麼？”

“爸爸！”他直了背脊，本能的反抗了。

“我沒有做壞事！”

“沒有做壞事，你和誰在巖裏？”

“殷采芹。我們只是在那裏談天，除了談話之外，我們什麼事都沒做。”他直視著父親，坦坦然的注視著父親，頭抬得高高的。

“爸爸，談話也是犯罪嗎？”喬雲峯凝視著兒子，他重重的呼著氣，臉發青。

“你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咬著牙罵。

“你知道是誰把這幅畫送來的？是殷振揚和他的爸爸！你知道那隻老鷹對我説些什麼，叫我管教好我的兒子！説他們殷家不會接受…”他咬緊牙關，嚥住了下面的話，狠狠的瞪著喬書培，他的眼睛漲得發紅，臉氣得鐵青。

“書培，你一向懂事，為什麼要自取其辱？你父親雖然只是個小書記，還有一身傲骨，你何必去沾惹那羣土霸惡紳？難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嗎？我老早老早就跟你説過了，沾了他們家，就會惹麻煩，你不懂嗎？”喬書培呆呆的望着父親，從父親那沉痛的語氣裏，終於體會到一件事，殷振揚父子，必定帶來了一場風暴。而那隻會念書，與世無爭的父親，也必定受到了一場侮辱。他深口氣，垂下了眼睛。

“我懂了。”他悶悶的説。

喬雲峯默然片刻，瞪視著兒子，他好久都沒説話。然後，他忽然把書培拉到身邊，用他那枯瘦的手，握緊了書培的手腕。他沉痛的、憐惜的、傷的、憂鬱的説:“孩子，人世間的事不一定都公平，也不一定都有道理。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你不懂我們和殷家，各有各的自傲，我們有的是傲骨，他們有的是傲氣。他們看不起我們，我也看不起他們。這中間的微妙，是你不能體會的，你還太小。我只能告訴你，你如果繼續和殷采芹來往，會使我很傷心，也很難堪。書培，在你還沒有陷得太深以前，拔出你的腿來吧，那殷家，是一個好大好大的泥淖，一個又髒又臭又污穢的泥淖。這話我本來不願意講，你得我非講不可了。”他緊偎著父親，眼前看到的，只是父親鬢邊的幾白髮，和額上的幾條皺紋。他不願去想殷家是不是泥淖，不願去分析這中間的矛盾和道理，他只看到父親的白髮和皺紋，只聽到父親那沉痛而傷的聲音。

“我知道了。”他短促的説。

“我不會再去招惹他們家了！”他掙開父親，往自己的房裏衝去。剛衝到房門口，他聽到父親在他身後喊:“書培！”他站住了，回過頭來。

喬雲峯深深的注視著他，用不疾不徐的語氣，輕輕的説了句:“那是張好畫！”他怔了怔。凝視著父親。

“那是張好畫！”喬雲峯重複了一遍。

“難得你能掌握到那個主題；那雙夕陽下的手！”他的心因父親的賞識和了解而悸動了。

“它沒得獎，”他説:“評審委員認為它‘主題意識表現不清’！”父親點了點頭。

“你瞧，這就是人生！好在，你的目的是畫畫，而不是得獎，對吧？”他笑了笑，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房門一闔上，他的笑容也闔上了。他想着殷采芹，今夜，她又會有什麼命運？他倒在牀上，用一種苦惱的、痛楚的心情去想她。明天，他和她有個約會。明天，在海邊有個約會！他閉上了眼睛，咬緊了牙關，明天，他知道，他不會去海邊了。